第九章头顶波斯菊(2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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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办公室,她接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万美辰,是陈在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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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美辰突然出现在尹小跳的办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间有点儿心慌。倒不是害怕万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经不是一对夫妇间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陈在结婚了。她不怕万美辰,她只是有点儿心慌,一种愧疚和怜悯的混合感受。
  她把万美辰让在靠近门口的那组沙发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她并不死盯着万美辰看,却把万美辰看得很清楚。陈在说过万美辰比他小十岁,那就是比尹小跳还小五岁了,此时她该是三十三岁左右,看上去却比她本来的年纪还要年轻。她人比较文明,额头却饱满,头发光光地梳到脑后用一枚红木发卡别住。眉毛淡淡的,两只大眼睛看人时不带恶意。她脸上的修饰和身上的装束也是得体的,尹小跳想起陈在说过她在中学作美术老师。不错,她是挺像个教美术的女老师:规矩、本分里又谨慎地透出几分追求浪漫的情调。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烟,对尹小跳说,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尹小跳说应该说是不可以的,我这儿连烟灰缸都不设。
  她忽然显得手足无措,她说是这样,我在学校里,在学生们面前是从来不抽烟的,只是我在你这儿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很紧张,我想烟也许能给我一点儿帮助。不过我还是不应该抽的,我知道。
  万美辰向尹小跳承认她紧张,使尹小跳觉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个纸杯接了半杯水,放在万美辰眼前说,你可以把烟灰掸在水里。这有点儿游击习气,但比较实际。
  万美辰说好吧,就点上烟吸起来。她点烟、吸烟、掸烟灰的动作既不连贯也不自如,显然她还是个抽烟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觉得她刚学习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陈在离婚后才学会的。烟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着烟的万美辰却给人一种未成年人之感,一个背着家里大人“学坏”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说尹小跳不讨厌陈在的这位前妻,可是她来找她干什么呢?
  万美辰说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找你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我不会等到离婚之后再说的,我会在离婚之前找你,我会恳请你放了陈在,把他还给我,这些年我不是没这么想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和陈在离婚,我知道你们也快要结婚。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你?我找你干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在路上我还拼命地问着我自己。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我还是那么爱陈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别渴望接近他最亲近的人,你就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个事实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里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里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肤上有他的体温。当我推门走进你的办公室第一眼看见你时,这么近地看见你时,他身体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见了闻见了,就为了这个我要来找你,我要和你坐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我不是来抢夺什么声讨什么的,我一万遍地想着,我和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跟我结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诉你,他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但是这仍然不能阻挡我对他的爱。离婚之后他把房子留给我,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我也知道他现在在南方。我于是特别想看见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显得和他近了一点儿,并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吗,你使我感到安全。
  尹小跳完全没有料到万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万美辰的奇特感觉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笨拙抽着烟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经摧毁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家庭,自己本是万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万美辰依然让她疑惑,万美辰该不是说着反话在谴责她吧,她倒是更乐意听见几句货真价实的谴责。
  万美辰却不是说反话的姿态。她抽烟笨拙,神情却恳切,她把烟头扔进纸杯的水中,微微前倾着身子说,有-天我午睡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你知道我很会发愣,特别是陈在跟我讨论离婚的这几年里,我能一动不动地愣五六个小时。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陈在最初的认识,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个暑假,我回到福安给一个厂长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骑车被陈在撞了,应该说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违反交通规则骑车飞快闯了红灯——我正急着去那个厂长家。我撞到了陈在的车上,整个儿人掀下车来,膝盖擦破了,手也有些擦伤。陈在很着急,立刻开车送我去医院。他带我处理伤口,接着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他问我头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说没有没什么事,他却坚持要我去拍头部x光片。一切检查做完之后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说明情况,最后又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bp机号码和手机号码——那时候手机还是极少有人具备的。他毫不犹豫地留下这些号码,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他。他很绅士,他实在是很绅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我不是不相信社会上终会有一些优秀的男人,可我还没有遇见像他这样的人。第二大我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接的,这证明他没骗我,没给我留假号码。这使我有一种偷偷的欣喜,这欣喜不单因为他给我留的是真实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伤得怎么样,如果需要他可以开车带我去医院换药。我说了需要,我确实有一种看见他的需要。然后他就开车来了。一个月当中,我们去了医院四次,我们在车里聊天,当他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大学生时就问我喜欢不喜欢法国的巴尔蒂斯,我很茫然,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巴尔蒂斯的画,即使是印刷品。陈在并没有笑话我的无知,他是多么细心——为了不让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n我感激他这种能够体察别人心境的善意,当我伤好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他了。暑假结束后我返回学校,我开始给他写信,也可以说那就算是情书了吧,我还画了很多连环画,类似当下的“少女漫画”之类吧,这些情节性的钢笔线描画讲述的都是我对他的爱意和思念。我把这些寄给他,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尹小跳请你注意,他从来没给我回过信;然后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见他。
  我们见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爱他,他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是个学生,说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够冷静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说我很冷静,我也不在乎相差十岁,只要你没有爱着什么别的人。是啊,以他当时的年龄,他早该结婚了。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我说,你不回答就说明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他说是,他说他已经爱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又不说话了。那时我显得很激动,一再逼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后来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究竟爱不爱他。他的话带给我希望,我就说了一句很健的话,我说可是你毕竟知道我是爱你的呀!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深的一种无奈。我在觉出自己不讲道理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胆大起来,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资格和他爱的那个人竟争。然后我问他这样行不行,他告诉我这是没有意义的,人的感情不是用来打赌的,我说可我打赌是为了得到爱情。他说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知道他实际_广已经拒绝我了,他说得比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了,近40度的高烧使我说了一些胡话,高烧两天不退,我被送进医院。我体内没有炎症,医牛查不出病冈。我不能吃东西,连喝水都会呕叶出来。我的体温继续上升,有4o多度了吧,输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话大约有一半是喊着他的名字。后来家人给他打了电话,他就来医院看我了,他坐在床边握住我滚烫的手,我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肯定计他动了侧隐之心;他对我说好好配合医牛治病,一切等你痊愈后我们再谈。他这话使我失望已极的心如同死灰复燃,他这话是我最好的退烧良药。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够这样神速地退烧,就像我不理解我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发烧;我却知道我真的是病过,这就是爱情病,爱情狂热病,我全身心地跳进了我自造的这个爱情大火坑。出院后我却没能看见他,他出国了,我也要开学了。
  还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我不能死等他从国外回来。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个晚上,春天的晚上,我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间里痛哭失声。我那种强人所难的形状让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终于总结出来了:我是在让他活受罪。他用热毛巾为我擦脸,一再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时的形状对于一个正派男人是多么不方便啊,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就差强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说出我是多么愿意给他当牛作马。我痛哭着说我爱你陈在我就是爱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他为我穿好外套开车把我送回家。他的车刚一离开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楼下看他窗子里的灯光,很快那灯光就熄灭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轻轻上楼,坐在他门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门呆着。我愿意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现我的忠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养的一只老猫,它太老了老得胡里胡涂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们不愿意看见它死在家里。有一天父亲就骑车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边的一辆农民的拖拉机上。但是两天之后的早晨,当父亲打开房门出去上班时,他看见老猫竟自己找回家来,蜷缩在棉门帘里等待着我们开门。我坐在陈在的门口觉得我就是那只老猫,我会感动他的就像老猫能够感动我的全家。我在陈在的门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他抱进房间,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双手捧住我冰凉的双手,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亲他。他也开始亲我。那大他没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说话。他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只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场。他大哭你知道吗尹小跳,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我的幸福也震慑了我的惊恐。我知道他是为你而哭,他的哭声使我觉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万美辰不说话了,也许是暂时不说话。
  尹小跳说你喝水吗?
  万美辰摇摇头说你流泪了,可我并不想赚取你的眼泪。
  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
  尹小跳说我想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美辰说在办公室会耽误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实办.可以约会一次。我知道你的电话,你也知道我的电话。
  尹小跳说对,你知道我的电话,我也知道你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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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动的角色。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番,她们其实都很喜欢陈在设计的这个”扁脸“。然后她们去”扁脸“里的咖啡厅坐着。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万美辰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陈在喜欢,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喜欢。有时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块儿喝咖啡。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不爱喝咖啡,我强忍着胃疼不让他发现,我要适应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讨厌我。后来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这又给了我一点儿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我就能够做成,比方说我下决心学你。
  尹小跳说学我?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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