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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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啊,王八蛋。我对自己说。妻子在漱口。
  妻子还在说,看看我们这房子,好像要在这十个平米的空间白头偕老。得想办法改变居住条件。有了宽展点的住房,这个家就需要冰箱、洗衣机、录音机,需要沙发、茶几、正儿八经的写字台、吃饭的圆桌、组合家具、地毯、吸尘器、吊灯、壁灯、台灯,还需要至少八个茶杯八个碗八个碟子和一套酒具,因为我们不能永远不招待客人。我喜欢吃水果,孩子喜欢吃巧克力、卜卜星、泡泡糖、炒栗子、大蛋糕、夹心饼干、意大利面包,还有玩具小人书、大白兔奶糖、小白兔牙膏、洗脸的毛巾、擦脚的毛巾、洗屁股的毛巾。我们得攒钱,一毛一毛一月一月地攒。光有了钱还不行,买了大件得找人帮忙,找车运回来,去哪里找?花钱不花钱?花钱花多少?运费有十块也有二十块,你得去逐个打听清楚,得去讨价还价。人不怕吃亏,但也不能吃大亏。多啦多啦,要说一下午也说不完。反正得一样一样做、一样一样买。你以为尽责任就是坐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跷起大腿神聊?我们生活在现实中,现实不是真空。再说你聊也聊不到点子上,聊什么情夫,情夫是随便聊的?真不知道你一天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发现,作为丈夫,你在一天天退化,你越来越不如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错,还能顾家,还能关心体贴我。现在呢?多长时间你不给家里买东西了。不给我买可以,但对孩子你也不能太、太忽视她的存在。作为父亲你失职了,你什么时候带她上过街、逛过公园?什么时候抱过她,给她讲故事,和她玩游戏?真不敢想象以后会怎么样。等你的女儿将来上了大学,你想都想不起她是怎样长大的。你恍恍惚惚觉得她成了大人。你会认识她?她会认识你?她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父亲,她连爸爸这个词都叫不出口,因为她从小就没机会叫。有你没你对她有什么区别?等你老了,你孤独、你寂寞、你面前没有一个亲人走动,你就会后悔。一个男人,一要有事业,二要有责任感,三要有儿女情,四要牢牢靠靠像座山。孩子可以向外人炫耀,说我爸爸如何。妻子可以引以为自豪,值得去想他、惦他、等他、爱他。现在我们什么事情依靠过你?孩子依靠的是她姥姥,我依靠的是我自己。在单位上我受了气,回到家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孩子在时我对她说,她还不会用话安慰我,害怕地绷着两只眼睛,我哭她也哭。
  妻子开始流泪,又是那种震动肚皮、震动床的啜泣。我想安慰她,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我对妻子、孩子以及家庭的看法。可我无法开口,充溢心间的只是厌烦,只是一种想逃离此地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酷,这样恶心她的这番谈吐。想用眼泪感化我?见鬼去吧,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想用女儿作为拴住我的借口?可笑。女儿姓我的姓,什么时候她都得认我这个老爹。再说这两年一直是她姥姥带她,我哪有机会带她玩?我神情板滞,目光有些浑浊,思路不知不觉又拐到情夫这个划时代的词汇上去了。
  你有情夫了,好大的胆子。谁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肮脏事情。你们是怎样勾搭上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媾合,第一次你在他面前数叨你丈夫的不是,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接吻不必计较,但媾合一共有多少次是必须要搞清楚的。而且我想知道细节,如何谈吐,如何动作,如何眉目传情。他是个老手还是个新手,是缠绵类还是粗野类抑或是先温存后放荡类?是情感型还是肉欲型抑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种子型?是古典的路数还是现代主义的招式抑或是肉体之外诗情画意的心理享受?你们配合是否默契,动作是否谐调,高潮是否迭起,心灵是否交融?床笫之上是精神飞扬还是感伤沉郁抑或是忘乎所以?一切我都想知道,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今后肆意妄为的理由。啊哈。我终于发现了她作为一个骨肉之人的真实,也发现了她作为一个社会之人的虚伪和软弱。她也太可笑了,有了情夫还来和我谈什么家庭责任感的问题,莫不是她想让我对她的错误行径承担责任?也许她正在忏悔,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她的道德败坏是由于我没有抹桌扫地,没有刷锅洗碗,没有买回她爱吃的水果。她欠缺了一斤水果,却滋生了许多无规则的欲望之水。河流已经改道,原先的河床就只好在热阳下等待干涸。我干涸了吗?没有没有。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潮湿是另一条大河的滋润。一回到她身边,那种多姿多彩的潮气湿雾就不再泛滥,积潭由清澈变得浑浊,溪流之妙音不再淙淙鸣响了。
  我的肾功能健全却又不能在我这里放纵自己的妻子,很久以来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房事之前她发呆,之后她并不要求我继续搂紧她。记得那次我试探地说,我们是不是盖一床被子?她说,随你的便,就背过身去。我丝毫没有情绪面对她那平板的脂肪醇厚的脊背(这种脊背没有性别),翻身滚回自己的被窝。而过去她最讨厌的便是完事之后我说的那句话——睡吧。她最嫉恨的便是结婚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后我打破了我们盖一床被子的惯例。
  那两年,那些适意的日子,云落知多少,雨落知多少,叶落知多少,花落知多少。以第一次让她给我口淫为开端,我把妻子当作了性的试验品。我时常翻新着花样,全身心地创造着家庭的温醇气息和夫妻床上生活的丰富多彩。妻子也渐渐进入了幸福阶段。她被我摩擦出了情欲、快感,她有了对我的主动进攻,每天晚上总是那句话,我想让你放。忘不了在那床粉红色的缎面被子下面,我们真诚的毫不掺假的甜蜜,我们发出同样流畅均匀的鼾息,我们做着同样的以性为轴心的梦。有一次她说她梦见了蛇,一条花蛇从她面前的草地上溜过。我说我也梦见了蛇,一条青蛇软绵绵、滑溜溜地缠在我身上。我告诉她,梦见蛇与情欲有关,那条蛇是我们之间情欲的纽带。那一刻,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微微颤抖,她的双臂变作两条轻软光柔的长蛇圈住我的脖颈;她的嘴够不着我的嘴她只好把脚尖高高踮起,她的头歪向左边我的头歪向右边,她想含住我的嘴却被我含住了她的嘴,她的双唇只好在我的牙齿上轻轻摩擦。从那以后我有了龇出牙齿的习惯,以便让她顺利地摩擦,也让我顺利地享受她那种独特的爱抚,即使睡在一个被窝里、即使做ài也这样。
  一天,我们兴致勃勃去拜访那条初恋的黄土小路,发现那儿已经是一条直通市郊工业区的柏油大道。车来人往,沧海桑田。我们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打赌。妻子说,你敢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拥抱我?我挺起胸脯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我拥抱的又不是别人的妻子。她喊一声,那就来吧。她转身就跑,她想浪漫,她想我会戏谑地追撵。我没有。她停下,过来,瞪我,嗔道,还是个男人。我想,你说我不是男人,可你忘了就在这个地方、在一丛消失了的柽柳后面,我是怎样刚硬起来的。最彻底的爱情就是最浪漫的xìng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去做?她看我沉默不语,便仰脸挑衅地说,你不是说敢吗?来,吻我。我还是不动,我蓦然觉得她那张端方清纯的脸已经十分陈旧,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大喊,回去,回去。她没想到我的力气会那样大,她身不由己地跟我一路小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分辨不清我是高兴还是气愤。等到了家里,我将门从里关死,跳过去扑倒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按压了几下。她的身子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上。她困惑地说,你疯了。我豪烈地笑了几声说,我就是疯了。我干吗还要吻你的脸?够了够了,我要吻你的大腿吻你的下身。要是你愿意,走,现在我们再回到柏油路上去,你在那里给我脱裤子。她说,不害臊,你让你老婆脱掉裤子让大家看。我反唇相讥,不知羞,你让我当众吻你,好满足你的虚荣心。我脱掉了她的裤子,好一阵狂吻,接着便紧紧拥抱,在床上重叠成一座灶烟袅袅的两层楼。
  这大概是我对妻子的最后一次爱的真诚燃烧。我总是在不自觉中告别着原有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是大网便是泥坑或者是荒原上无边的沼泽、死亡的沙漠。如同历史不告别过去就不能前进一样,男人如果不时常更换女人、更新情欲就不能使生命永葆青春、永驻芳华、永远鲜嫩年轻。
  况且和妻子在床上,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新颖别致的招式,我已经停止了我那艰苦卓绝的探索。我无意中发现,我的做ài变得有点迫不得已,我再也不能带着情欲、带着对妻子的神秘的期望去干那些讨厌的家务活了。厌倦正在开始,我想,她是天底下最缺少刺激的女人,她只配做饭、洗衣,只配滚到床下去,做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佣。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式严肃地提出了分开被子睡的问题,并拉开了那床从未用过的簇新的绿色被子。它之所以始终摆在床上,是因为妻子不想让来家中的客人看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后去猜想我们的夜晚。又是不可或缺的虚伪。妻子笑着说,现在是分开被子,过两天就是分床,再过两天就会分居。男人总是喜新厌旧。我认真和她争辩,厌旧还说得过去,喜新就无从谈起了。床还是原来的床,人还是原来的人。我这个人你了解,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情过于专一。她说,你急什么?喜新厌旧不一定是坏事。我说,好事还是让给你吧。我把那床绿被放到她睡的位置上,再把粉红的被子拉过来。她说她不喜欢绿,我说我也不喜欢。之后我们两个说了许多谁盖哪床被子的废话。我坚持要她盖绿被仅仅是想证明我不是喜新厌旧,想从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上抹去她对我的猜疑。倒是她比我更快地感到了这种争执的无聊,好吧好吧,就算我喜新厌旧。我有些得意。我想,有些真实的想法最好让她先说出来,我就可以争取主动。假如我想发脾气,我就要先让她发火,我是被惹急了出于无奈进行反驳。假如我想揍她,我就要想办法让她先打我一拳,我是被迫进行还击。假如我想离家出走,去一个轻松自由的地方过几天没有家庭琐事羁绊的快活日子,我就要想方设法让她主动提出,或惹弄起她的厌恶连吐几个滚字撵我出门。我是被她骂走的,过几天她还得后悔,还得偷偷抹泪,还得牵肠挂肚地思念,还得因找不到我而万分焦急。我回来时她会在温柔的嗔怪中用双倍的热情补偿她的过失,尽管她没有过失。假如有一天我想离婚,我就一定要激她先说出来,并且一定要诱使她写出离婚报告,我是不得已的,在她的威逼之中,在她娟秀的签名下狂草书就我的大号。那一夜,我一个人躺在粉红色的被子下面。没有了柔滑粘湿的温热的感觉,她的丰腴发烫的肌肤离我远去,被窝里空旷一片,有些荒凉、有些冰冷、有些枯寂,习惯于放置在她身上某个部位的双手不知搁在哪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伸也不是曲也不是,最后只好放到我的两腿之间死死夹住。我侧身对着她轻声说,分开睡还不是为了你,我喜欢翻身,弄得你整夜休息不好。
  是我弄得你休息不好,我比你还爱翻身。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你白天很忙,晚上要是再休息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
  算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体贴人的,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板起面孔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她的面孔板结得比我还要结实,以少有的固执不肯承认我是为了她。看来,不妥协无法安宁下来。我说,就算是我为了我自己,那也不是因为你的翻身。你知道,我有晚上思考的习惯,有时候,半夜里,我会醒来,很沉重地想一些问题。你的身子贴着我,热烘烘的让我冷静不下来,干扰思路——
  想什么?——
  想,关于人类的命运。
  我的严肃使她也变得严肃。她哑然,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感兴趣地转过去睡了。我顿时感到一种满足的空虚,想让自己变得沉重起来,然后如我说的那样去做一个躺着的思想者。她突然腾地坐起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愕然了半晌才说,关于人类的命运——
  不是这句是那句——
  哪一句?——
  你说我的身子贴着你——
  对啊——
  不对,是你的身子贴着我——
  你怎么跟我计较这些?——
  跟你学的——
  那好,既然你说是跟我学的,我就让你学到家。我告诉你,结婚第一年是我贴着你,第二年是你贴着我。现在是第三年,你不贴着我,我睡得更香。当初要不是你追我,哪有今天的这种无聊——
  是你追的我——
  你——
  你后悔了?——
  说后悔是轻的。
  我感觉到委屈正在她的体内快速作祟,她的肚子剧烈颤抖着,带动整个床上下颠簸。她的涌出鼻腔的酸水使环绕我们的空气都充满了酸味。她怕邻居听见而极力压抑着啜泣,就像小偷偷东西猛然弄出了响声接着又坠入寂静的深渊。我可怜她,极想认错,又觉得那样有失男人风度,并且会惯出她的毛病,只好木呆呆地躺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抽搐声,弄得我像针扎一样难受。后来她不再哭了,但她不习惯没有男人搂抱的睡眠,悄没声息地躺着,很久没有沉入梦乡。寂静中,我忏悔我的谈吐,忏悔我的举动,忏悔我和红红重温旧梦。我和红红再次见面才一个星期家里就发生了分开被子睡觉的事情。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胸襟如此狭窄,容不下两颗女人的心?
  但是现在,我再也用不着忏悔了。我有情妇,她有情夫,道德的天平不再倾斜。我更没有必要担心昨天的事情。因为在妻子的昨天里也有对丈夫的背叛。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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