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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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隼鹏又飞了过来,翅膀稳健地张开着,用轻轻抖颤的羽毛保持着平衡和方向。突然,那巨翅大幅度摆动起来,粗壮的长脖也朝前拼命伸去。它的速度骤然加快了。等到它不再掀动翅膀时,身子便垂直下降,狠狠地插向地面,忽又腾起,冲向山峁那边,不见了——
  看见了吗?——
  看见了,苍狗獒拉——
  苍狗獒拉?
  鬼不养兵娃惊问道他太专注于隼鹏的雄姿了,竟没有注意到它为什么会那样放浪地飞翔。我不想回答,眼前依旧是苍狗獒拉顺着峁梁奔跑的姿影。一块在大地上疾驰的黑色,那么容易消逝,而隼鹏却像能够覆盖一切的巨荫,总是遮罩着它,不慌不忙,不尽不绝。苍狗獒拉翻过峁梁不见了,隼鹏再次倒立着冲向峁梁那边。
  谁也没再说什么,我们便开始迈步。穿越阴郁的树阴黑洞,再走过那片连接山峁的忍冬灌木林。大概这是苍狗獒拉去勇敢献身的路,我没有感觉到太多的伤痛就走了过去,心惊肉跳地站到了山峁上。但是,撞入我眼睛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鸟食死狗的惨景。苍狗獒拉稳稳地站在一块沙砾背后,平静地瞩望黑大山上那一片闪着白光的高寒林带,林带之上凝重的轻岚中,是隼鹏超逸非凡的姿影。它悬空停立,翅膀舒展,震颤出许多丰盈而朴素的羽花,狰狞的鸟头庄重地翘起,长长的脖颈弯出一道柔和优美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腹部。腹部是饱满的,蓝白相衬的绒毛迭现一个个漂亮的扇面,轻轻摆动着。扇面之上是岔开的尾巴,像一枝肥硕的令箭,在每一个枝头都绽放一朵迷人的白花。自由的隼鹏——炫人眼目的静美,伟大的安详,沉默的和平的瞬间。一会,这静美就被它自己破坏了,一阵惊风卷过,隼鹏的巨翅缓缓掀起,又稳稳落下,林带动荡了,岚光翻滚,搅起根根烟柱直插云天。飞翔的隼鹏又变作了一股汹涌的黑潮,潜藏着力量也潜藏着诡计,无声地漫过来。
  苍狗獒拉眼望天空,像一块黑色岩石那样静卧着。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下,那种悲哀和绝望是不言而喻的。它大概早已受伤,再也跑不动了。我微闭了眼睛默默祈祷,如果是伟大的神力依附在大鸟的身上,那就让苍狗獒拉快快死去吧。如神力应该帮助的是苍狗獒拉,那就让我们和平共处,苍狗獒拉回来吧,大鸟飞走吧。老河大声喊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想效仿我将隼鹏吓跑。隼鹏越飞越低,根本不在乎人的喊声,哪怕它雄壮到可以和雷霆媲美。鬼不养兵娃完全呆了,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但苍狗獒拉天生不是一个制造悲哀的灵物,它用行动不止一次地证明了什么是它的生活,这次也没有例外,它告诉我们,它那生活的基本方式便是跃起来,扑过去。
  跃起来的苍狗獒拉和俯冲而下的隼鹏几乎在同时抓住了对方。隼鹏用尖爪撕住了它腰际的黑皮毛,而苍狗獒拉的利牙却一下就攮进了它的前胸。
  它们一起升空了。嘎——一声急切瘆人的长嗥。几片羽毛飘飘悠悠地四散而去。隼鹏意识不到放开猎物是解救自身危难的最好办法,它将竹鞭一样的长腿蜷起又展开,苍狗獒拉的身子便忽而贴紧忽而离开。它翅膀剧烈地掀动着,弯过脖子,一下比一下实在地捣向猎物。狗毛一撮一撮地掉下,被它扇得漫天狂舞,又随着隼鹏的不断升高,在空中卷出一股黑色烟尘。
  一会,烟尘不再翻卷,隼鹏急剧下跌。带着耻辱和创伤的苍狗獒拉在隼鹏腹下一阵抖动,飞快地换口,将利牙深深扎进对方的胸腔。难以忍耐的疼痛使隼鹏不由得伸开了爪子,想将猎物丢下去。苍狗獒拉死死咬住不放,身子垂吊下来,悬空摇晃着,像巨大的钟摆。隼鹏不得不前倾着飞翔,越飞越低,又忽地一个旋转,朝地面急剧下降。
  就要挨到地面了,而地面是苍狗獒拉的世界。也就是说,只要它主动丢开对方,它就可以回到我们身边来。
  可是,它没有。它以为隼鹏就要完蛋了,它必须完成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咬。或者,自己身上的伤痛加剧了它那惯以复仇的残酷心理,它已经完全不在乎保存自己了。它死咬住对方不放,弄得贴着地皮飞翔的隼鹏将它拖了五十多米。一阵尘烟腾起的土浪在地上隆出一道浑莽的尘丘。隼鹏歪斜了身子,翅膀一倾,沉重地栽下来。一块隼鹏的鲜肉和一簇羽毛被苍狗獒拉叼在嘴上。它迅速吐出,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却被隼鹏一翅膀打翻在地。
  嘎——隼鹏双腿稳立地面,发出一声雄壮的长嗥。它抬起翅膀,羽毛紧紧收起,身体前倾着,凶恶地直面对手。血从它胸腔里流出,恋恋不舍地滴落下来。大概它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血,不安地将嘴靠近渗血的泥土。苍狗獒拉身上也有血,血将黑毛弄得黏糊糊湿漉漉的。但它对血腥和痛苦已经麻木了,无声地耸动脸毛,窥视着隼鹏的举动,也窥伺着一个能让自己安全准确地再咬一口的机会。
  这机会是苍狗獒拉自己创造的。它好像打哈欠那样张张嘴,绷直的后腿稍微一弯,屁股朝下坐坐。隼鹏以为这是它懈怠的表示,一个跳步过去,长嘴直捣狗眼。它没有捣着,要捣第二下时,苍狗獒拉已经出现在它的右翼了。
  苍狗獒拉的进攻目标是对方的翅膀,经验告诉它,对面前这个能够凌空腾飞的敌手来说,翅膀比咽喉更重要。它扑过去,撕住翅膀根部的筋肉,一甩头便将皮肉拉出一道裂口,又闪电般发起第二次进攻。
  嘎——叫声依旧那样雄壮。但颤抖的尾音中混杂着一丝悲凉。一直在暗暗祈祷的我睁大了眼。老河亢奋地挥了一下胳膊。鬼不养兵娃对他的举动奠名其妙。
  啪啪啪啪。隼鹏的翅膀愤怒地出击,节奏雨点般疾骤。苍狗獒拉在地上翻滚,刚爬起,就又一次被打翻了。接着它那坚硬的铁锥一样的长嘴便啄过去,正好啄在苍狗獒拉柔软的肚腹上。肚腹上顿时有了一个深洞,鲜血一股股地流淌。一声尖锐悠长的悲嚎从苍狗獒拉胸腔里发出。
  我不禁朝前走去,却发现老河早已跑在我前面了。呆钝的鬼不养兵娃伫立着没动。
  隼鹏猛地竖直脖颈,向我们投来惊恐的一瞥。苍狗獒拉的动作比这一撇目光还要迅速,在翻身起来的同时就一头撞去,隼鹏身子一歪,不由得跳起,受创的双翼哗地展开,升空了。苍狗獒拉以为它要逃跑,朝上一扑,咬住了它的一只腿。结果是,它没能将隼鹏拽下来,自己却被那雄风不老的天外精灵又一次带上天空,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我们仰望着立住。似乎森林不存在了,浓绿野秀,粼粼碧浪,青黛幽幽的氛围全都悄然逸去。壅塞天空的就只有禽兽的庞大肉体,有声有色有武有威的肉体。
  隼鹏飞翔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突然悬空停住,一阵剧烈的甩动。它想把苍狗獒拉甩掉,可这太难办到了。苍狗獒拉的嘴是世间最值得用牢固有力来称誉的那种东西。只要它愿意,它就能够做到至死不松口。无可奈何的隼鹏只好将悬吊苍狗獒拉的那条腿蜷起,一点点将对方拉近,又弯过另一只腿,使劲将利爪勾向苍狗獒拉的软腹。飞腾,旋转,沉浮动荡,白色的气浪涌来涌去,哗地裂开了一道豁口,又瞬间弥合。隼鹏的翅膀一次次掀动着,沉稳勇健,气派非凡。它的一只利爪终于抓住了苍狗獒拉的软腹,缓缓提起,又猛地伸展开去。可它没想到,就在它提起的那一瞬间,苍狗獒拉及时换口,利牙又一次准确地扎进了它的胸脯。它想用爪子将苍狗獒拉蹬离身体,可每一次努力都只能给自己带来极大的痛苦,血肉和胸毛一点点撕开。
  嘎——它悲愤地大叫,逐渐升高,又忽地栽下来,双腿蜷起又伸开,乱蹬乱甩着,勇武的反抗不知不觉变成了强烈的挣扎。终于,它将苍狗獒拉和自己的皮肉一起蹬离了身体,双爪拽着对方,两腿长长地吊下来,侧身猛地一旋,将苍狗獒拉甩上了半空。空中,一条狗的黑影在翻滚降落。隼鹏斜斜地冲过去,翅膀横逸而出,又将苍狗獒拉重重地击了一下。一声巨响,苍狗獒拉落地了,它蠕动着,一会就像一堆烂肉凝滞在那里,不声不响,无光无亮了。
  我们没动,我们忘记了自己会动。
  隼鹏盘旋,发出阵阵痛苦的也是骄傲的嘎嘎声。惊悸使它越飞越远了,但饥饿又使它欲走不忍。它又转回来,凌空俯视苍狗獒拉,把猎物拽到天上,扔下来摔死,然后饱餐一顿,本来就是隼鹏惯用的手段。但这次,在它和苍狗獒拉的搏杀中,首先领略过死亡的是它自己,它变得格外小心,久久不肯下来。
  苍狗獒拉依旧是一堆黑毛皮裹缠着的烂肉,悄悄地散发着诱惑。隼鹏开始下降了,慢慢地一圈儿一圈儿地在空中飞翔,好像它要从容不迫地卖弄一番胜利者的卓然英姿,借助滴血的创伤炫耀自身的勇武和惊险的经历。
  但是,森林不给它优游的闲暇。那条正在哺育孩子的母狼大概已经窥探了很久。这会,它从黑大山峰巅的丛林里跑出来,踞坐着将弯曲的前肢在胸前刨刨,又发疯地朝苍狗獒拉奔去。
  隼鹏用洪亮的声音威胁着母狼,看母狼并不在乎,便急速下降,再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朝苍狗獒拉扎过去。可是,与母狼抢夺食物的焦灼使它没有看见苍狗獒拉的眼睛是睁着的。它将蜷缩的利爪刚伸出去,苍狗獒拉兽性的活力就异乎寻常地恢复了。苍狗獒拉敏捷地朝一边闪去,又奋力扑过来,咬住对方的翅膀,拼命地拉歪它的身子。隼鹏猛烈地挣扎着,直到翅膀中的几根羽毛从中间折断,才摆脱了苍狗獒拉的撕咬。但苍狗獒拉并没有给它重振羽翮的机会,疾风般扑跳,阴毒地再次咬住对方的大腿。于是,它又一次被隼鹏带上了天空。
  母狼在不远处的一棵冷杉下停住,观望这场惊心动魄的死搏,之后,又淡淡地看看我们,回身跑了,很快消逝在雾气蒸腾的树林里。而在天上,拽着苍狗獒拉的隼鹏越升越高,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裹在云翳中,时隐时现,朝我们进山的那个方向飘去,渐渐地不见了。
  空旷,寂寥,和平,宁静。万里蓝天,万里绿地,无边的残酷,无边的恐怖。我们静立着不动。风大了。哗——哗——林涛从远方传来,一阵阵,一阵阵。老河说,走吧。我点头,可就是不能迈步。鬼不养兵娃过来,悄悄拉我的衣袖,却拉出了我的沉甸甸的积郁。去干什么?万一遇到雪豹,没有了苍狗獒拉,我们去送死?我咆哮着,一次次将拳头抡向空气。老河不理我,兀自去了。鬼不养兵娃赶紧跟上,又回头向我招手。我不动,死死地盯住苍天。可当我明白,苍狗獒拉不会再出现,而我需要它是由于想让它代替我去给雪豹送死时,我又对自己愤愤然了。在万恶之源的森林里,死了多少灵物,难道唯独我的生命是金贵的?我不应该怕死,我为什么要怕死呢?我是男人,是男人就应该学会对死亡的淡漠。
  3粉色经历无限延展的思路好像到了尽头,猛然下跌也不知要跌进深渊还是云雾。我发现前面是昆仑路,人烟稀少,行驶的车辆也不多。两边尽是低矮的土黄色建筑,如同一些起伏不平的砂石沉积层。没有女人,准确地说没有漂亮的女人,自然也就没有丰臀、长腿、秀脚、高乳。昆仑路如同昆仑山一样荒凉却少了山的浑莽气派。我不喜欢昆仑山。我知道荒凉是生命的死敌。可我干吗还要来这里?是在消磨时间,等待傍晚?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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