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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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除了整理古歌之外,好久没有写自己的歌子了。没有吟唱的欲望。也许对于我而言最好的莫过于午夜了。我只在午夜里注视着你的眸子——它还像昨天那样闪着光泽。我想象着那个热情的额头,额头之上那蓝黑色的柔发——这种注视平息了我一天的郁积、愤愤不平、各种的企盼
  不知你一人独处会有怎样的心境,也许我们是极其相似的。我在内心里悄悄营建,做得缓慢仔细
  这是个走入内心的时代,柏慧!我们无望而又热烈地注视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长路上,留给人们的,只有一眼望得见结尾的那么短短一截。
  只有在匆忙中做完,甚至来不及总结。谁能在这条短短的路上更从容一些呢?
  可是即便这样也未能使我忘记我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亲眼看到它抽出了生机盎然的枝叶,也看到了它结出的甘美之果。一切都可以证明它还在生长,远没有死亡。于是我就得谨慎地对待它,尤其不敢伸出砍伐之手。我哪怕只剩下了仅有的一滴水也要去浇灌它我记起了在大山里流浪时遇到的那个恩人——沦落在那所山区中学的地理老师、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每逢我好心好意地想象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要记起他。
  深深地怀念。他黑瘦的面容有时会让我全身战栗。这个人简直是神灵送到我面前的。我遇上了这样一个好人,一生也就被说服了。
  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依偎在一起,谈各种各样的话题。他向我展示了一个多么开阔的世界。正是从他那儿,我爱上了地质学,也迷恋起歌子。我不会忘记他的身世,至今听得见那一天老校长绝望的呼号。我记住了那是一个大雪天。他死在一个最寒冷的冬天。老校长仰天长喊:"他是一个孤儿"
  一个孤苦伶仃的男人死在了大山里。
  他有一副大背囊,就搁在倒下的地方从此我总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有这样一副背囊。也许是简单的模仿,我后来终于也制了一副,背在了身上。
  如果说是那个大山里的老师让我爱上了地质学,那么再明白不过的,是你的父亲让我背弃了地质学。一想起这位柏老就让我心疼,还是把他留到后边再说吧他竟是你的父亲,真是让人无言。你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像我一样。
  我跟你讲过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族。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有了这样的勇气。
  什么时候讲叙一下你的父亲呢?还是留待将来吧
  我说过:有一段时间我那么渴望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多么愚蠢。我不明白无论一个人有怎样伟大或渺小的父亲,对于他而言都无法改变。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残酷的事实。血脉把一个生命牢牢地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让其一生都无法挣脱。如果神灵看着他不顾一切地挣脱,会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徐芾利用为秦始皇求仙药的机会逃向了九洲,也许做了个王——人一旦有了机会难保不去做王——但他注定了也是不幸的。大概至今还会有人向往这位传奇人物,幻想着类似的机遇。徐芾的全部不幸都在于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他的血脉决定了他与秦王不能相容。他的忍受、欺骗、出走,一直强烈地吸引了我。来自于民间的传说都过于简单明了,好像徐芾走得太容易了。传说总是把复杂的历史单纯化,把曲折深奥的故事通俗化。这样一来就损失了好多真理性。
  你想过秦王是一个什么人吗?他能扫平六国,凭借的大概不仅仅是武力;他至少还有过人的智谋。他身边有著名的人物李斯,有一班在当时称得上优秀的文臣,即今天所谓的"智囊"。徐芾要在这样的人物面前遮遮掩掩,实现他那个庞大的计划,该是多么困难。
  可是徐芾已经没有时间选择了。他生在一个极为特殊的血脉上,只好迎着那对逼人的"鹰眼"——秦王也长了一对鹰眼——走过去,把恐惧淹没在激情的沸水中。他暗中注视了好久,也准备了好久,真称得上是卧薪尝胆。他对于秦王的历史就像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一样,烂熟于心。
  从历史的观点看,比较野蛮的民族战胜比较文明的民族,是屡屡发生的。人类历史进程上的全部不幸也许就源于此。当年狄戎对莱夷人的步步进逼、围困登州海角以至莱夷人的最后撤离,就是一次最好的证明。
  遗留下的莱夷人隐于民间,差不多用去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沿着黄河、泰山山脉艰难跋涉,返回故园。莱夷人的都城原建于黄县归城,现在只余下一截夯土城垣。他们后来的聚居地是士乡城,一个临海的整洁肃穆的小城。他们在此得以保留和延续了莱夷人的文明。
  这个特异的民族靠隐蔽才生存下来。他们不是使自己的面目清晰显露,而是尽力使之模糊含混。他们已经不能像祖先那样争土夺地,而是在失去立锥之地后悄悄聚拢。他们小心翼翼维护着士乡城这块方寸之地,让精神之树在夜色里成长。当一个民族失去了土地的时候,唯一顽强的维护方式就是保存和延长它的精神。而正是在这一点上,莱夷人差不多成功了。
  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到过士乡城,有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广布中原,随着秦国武力的延伸又逐步东移,汇于齐都稷下莱夷人最早发明炼铁术,织出了绚丽的丝绸。随着铸出了最锋锐的剑、织出最柔滑的锦缎的同时,他们也创造了一些美丽的思想。这些思想是当时人类社会中最为宝贵的东西。比如他们的"百家争鸣"之说,至今仍成为思想和精神领域的一个原则
  秦王灭了韩、楚、魏,又灭了燕与赵,最后只剩下齐了。
  齐在富裕的东疆,有渔盐之利,有第一流的冶炼基地,还有不可思议的齐国音乐,有稷下学宫——秦对齐有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的倾慕与嫉恨。经过精心准备之后,一场血腥的征讨开始了。秦王的目的是要执拗地做成一件事,即扫平六国,实现统一。统一大业对于一个帝王总是具有最大的诱惑力。
  秦王要做的就是这样的"大事"。
  可是完整的国土只是外在的统一,如果它的人民没有统一的思想,也就缺少了内在的完整——风头锐利、连灭五国的秦王绝不甘于任何有损于"统一"的东西存在,于是他就使用了非常原始的办法消灭异端——把各种各样的思想、连同它们的载体和根源,统统埋掉或烧掉。这多么痛快和省力。
  于是就有了"焚书坑儒"。这种壮举虽然空前绝后,虽然悲惨残暴,但结果仍无济于事。各种思想会像灿烂的山花一样,开个漫山遍野。暴君从来弄不懂:思想不仅仅写在纸上简上,也不仅仅存在于人的躯体之中。思想源于哪里?存在于何方?
  原来无所不能的大王找错了思想的真正载体和根源。他没有飞扬的想象和认知感悟的能力,尽管扫平了六国,但在一些标志着人类根本性超越的条件——思悟能力上,则显示了一种低能的卑贱。
  他不懂得山川土地之上就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他攫取了它们,却又要拒绝它们不停地滋生的思想和精神,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思想的活力来自生命,只要有生命就有各种思索和想象,它们如旋风如雷电如激流,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秦王只不过想干干抽刀断水的傻事。
  这是非常明白的道理。现在值得探讨的是,当初是谁、是哪一个提示了秦王,向他指出"内在的统一"被破坏的致命警示,引发了"焚书坑儒"呢?
  我反复揣思,翻破了史料,只能盯住李斯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物来自稷下学派,也是一个经历过"百家争鸣"的学人,是荀子的学生。他懂得其中的奥秘,他有揭破的能力。
  于是他做出了人类史上最大的背叛——建议秦王禁绝思想,祛除异端。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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