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6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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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煤气检查员又接了一次门铃,与其说是还存在着被放进屋子的期望,倒不如说是发泄一下吃了闭门羹时的失望情绪。他短促地按了无数次,像拍电报似的,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然后他厌恶地大声叫唤,显然是在提醒待在路边卡车里的没露面的助手“要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水泥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离开了屋子。接着响起一辆轻型卡车模糊不清的马达发动声,汽车开走了。
  斯塔普死去了一点儿。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他的双臂齐肘处,双脚到膝盖处都麻木了,他的心跳得好像也慢了,他连十十足足地吸一口气也感到了困难;更多的唾沫流出来,流到了下巴上,他的脑袋向前耷拉,死气沉沉地在胸前搁上一会儿。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过了一会儿,这钟声使他清醒过来,好像这是一件有用的东西,嗅盐或者阿摩尼亚,而不是恶毒的东西。
  他注意到他的思想开起了小差。还不是十分厉害,但每隔一会儿他总会产生奇怪的幻觉。有一回他以为他的脸是钟面,而他一直盯着看的对面那个东西则是他的脸。连着两根指针的中心轴成了他的鼻子,靠近顶部的10和2成了他的眼睛,他有一把红色的铁皮胡须,一头的头发,头顶上一只小圆铃充当帽子。“嘿,我看上去挺怪的,”他昏昏沉沉地呜咽道。他看见自己扯着脸上的肌肉,好像试图让钩在上面的两根指针停下来,别再继续向前走,杀死对面的那个人,那刺耳的响声是他的呼吸:滴答,滴答。
  然后他又将这怪诞的念头驱走,他发现那只是又一个逃避手段。既然他无法控制那里的闹钟,他就想办法将它变成别的东西。另一个古怪的念头是,他受的这番折磨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要那样对付弗兰,将他牢牢地绑在那里的,不是毫无生命的绳子,而是某种积极的惩罚的力量,如果他表示忏悔,悔悟到适当的程度,他就能自动从它手里获得解救。于是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那被堵住的喉咙里默默地哀鸣“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这次就饶了我吧,我吸取教训了,我再也不干了。”
  外面的世界又回来了。这回是电话铃。肯定是弗兰和她哥哥,想看看他们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回来了。他们发现店门关着,肯定在店外等了一会儿,后来见他还没回来,不知该怎么办。现在他们从那里的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回家,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所以回了家。如果没有人接电话,那肯定是告诉他们,出事了。他们现在会不会回来,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但是,如果他不接电话,他们凭什么就一定以为他是在家里呢?他们怎么会想到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是在地下室里呢?他们会在店外再兜上一会儿,等他回去,直到时间过去,等到弗兰真的焦急起来,也许他们会去报警。(但是那样的话得需要几个小时,那还有什么用呢?)他们会找遍各处。就是不到这里来找。当报告一个人失踪的时候,最后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这个人自己的家。
  电话铃终于停了,余音在毫无生命的空气中持续了很久才停止,像一块鹅卵石扔进死水池,向外荡起一层层涟漪一样,它持续地发出嗡嗡的声音,直到完全消失,沉寂又苏醒了过来。
  这会儿,她应该出了投币电话亭或她在那里打电话来的不管什么地方.回到她哥哥等她的地方,向他报告“他也没回家。”又加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评论“你说怪不怪?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然后,他们又会回去,等在锁着的店铺外面,优闲,安心,毫无危险。时而她会不太耐烦地躲跺脚,一边闲聊一边看着马路两头。
  现在,到了三点钟,他们这两个将成为不定期领取救济金的人会猝然停下,彼此说道“什么声音?”弗兰会加上一句“听上去像是我们家里那里传来的。”对他的去世,他们充其量也就说上这么一句话。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三点还缺九分。哦,九是个多可爱的数字啊。让它永远是九吧,不要八或七,永远都是九。让时间停住,这样,尽管周围的时间都静止,腐朽了,他总算还可以呼吸。但是不行,已经是八了,指针已经将两个黑色刻度之间的白色空档连结起来。哦,八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数字啊,这么圆,这么对称。让它永远是八吧——
  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厉声呵斥:“你当心点,博比,你已经打碎了一扇窗子!”她站得较远,但是清脆专横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斯塔普看见一只球的模糊的影子打在地下室的气窗上,他正抬头看着它,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那一定是只网球,但是眨眼间,只见那结实的玻璃上一片黑色,原来那只球像一枚炮弹似的射了上来;它好像腾空悬在了那里,粘在了玻璃上,然后又落到了地上。如果那是普通玻璃的话,球说不定就砸碎了它,但是铁丝网保护住了它.
  孩子走到气窗前捡球。孩子这么小,斯塔普就着窗玻璃的高度可以看见他的全身,只有头被隔掉了。他弯下腰来捡球,然后他的头也进入了斯塔普的视线。小孩的头上满是金色的短卷发。他侧对着斯塔普,朝下看看球。自从被关进地下室后,斯塔普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的睑。孩子看上去就像是天使。但他是一个漫不经心的、麻木不仁的天使。
  他仍然弯腰向前,快要碰到了地面。除了那只球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东西,一块石头或别的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他将那东西也捡起来,看着它,仍然低头弯腰,然后,终于漫不经心地将它向后一扔,不管它是什么东西。
  这会儿,那女人的声音更近了,她一定是在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走着。“博比,别那样扔东西,你会砸到人的!”
  如果他只要将头转到这边来,他就会正好看到里面,可以看见斯塔普。玻璃还没脏到看不见人的程度。斯塔普开始左右猛烈的摇脑袋,希望剧烈的动作会引起孩子的注意,吸引他的目光。就算没有这个动作,他也会,或者他本能的好奇心也会促使他朝里看。突然,他的头转过来,透过气窗径直朝里看。起先什么也没看见,斯塔普从孩子眼睛里茫然的神色可以看出来。
  斯塔普越来越快地摇着脑袋。孩子举起一只肉嘟嘟的、爱乱动的小手,在玻璃上刮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朝里面张望。现在他能看见他了,肯定能看见了!一时间他仍没看见。这里肯定比外面暗得多,阳光被他挡住了。
  女人的厉声呵斥也传来了;“博比,你在那里干什么?”
  接着,突然间,孩子看见了他.他的那双眸子朝上抬了一会儿,随后径直盯住了他。兴趣代替了茫然。孩子是不怕陌生的——一个男人被绑在地下室离并不比其他任何事情使孩子觉得陌生,任何事情都引起好奇,招致评论,需要解释。孩子会不会对她说什么呢?他能说话嘛?以他的年纪应该可以说了;她,孩子的母亲,正在不停地对他说话“博比,离开哪里!”
  “妈咪,瞧!”他欢快地说。
  斯塔普没法再清晰地看见他,他把头摇地太快了。他觉得头晕目眩,就像人们刚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时那样,气窗和那个孩子不停地在他面前成半圆形旋转,先是往这边转得太远,又是往那边转得太远。
  但是那孩子是不是明白,他是不是明白他摇头的意思是要人家去救他?就算手腕上和脚腕上的绳索不足以表示这一点,扎在嘴上的带子说明不了这一点,他一定知道,当一个人那样扭动身体的时候,他是要人家来放开他。哦,天哪,他要是年龄再大两岁就好了,最多再大三岁,这年头,一个八岁的孩子就会懂事情,向人们报警。
  “博比,你还不过来?我等着呢!”
  只要他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力,让他待在这里,不听他妈妈的呼唤,那她肯定会来拉他,怒冲冲地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使他痴呆呆地待在那里。
  他带着绝望,滑稽地向孩子转动眼睛,闭上眼睛,一会儿又拼命地眨动眼睛。最后,那孩子地脸上出现了一种淘气的笑容;尽管他这么幼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身体伤残或假设的身体伤残是件有趣的事。
  突然,从气窗右上角有一个大人的手伸下来,抓住了孩子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往上一拎,地下室里的斯塔普就看不见他了。“妈咪,瞧!”他又说道,用另一只手指着气窗。“一个怪人,被绑着。”
  大人的声音,有理智,合逻辑,不动感情地——对一个孩子的无伤大雅的小谎言和幻觉不当回事——回答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妈咪可不能像你那样朝人家的屋子里张望。”
  孩子的胳肢窝那儿被抓着,站得直直的,脑袋消失在气窗上方。他的身子一转,也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只在一瞬间看见了孩子双膝后面的凹陷处,接着,他的身影在气窗玻璃上消失,他走了。只有他在那土面刮出的一片干净的地方还留在那儿,嘲笑着他的受苦受难。
  活下去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现在,他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但是没多久他又开始爬出了绝望的深渊,一次比一次爬得慢,像一只被沙子埋了一层又一层的不屈不饶的昆虫,每一次都想方设法地掘个洞钻出来。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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