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赞(2 /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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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的7月,日军攻陷了围困47天的衡阳后,直逼常德、桃源。11月19日桃源沦陷,那是翦伯赞的家乡。26日常德亦失守。夜不成寐的他,含泪写下了著名的常德、桃源沦陷记:
  “桃源,这个具有神奇传说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幼年时”
  “常德,这座洞庭湖西岸的古老的城市,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中学时代。
  “静静的沅江,灰色的城墙,古旧的庙宇,旧式门面的商店,各式各样的手工业作坊,用石板铺成的大街小巷,自有城市以来,也许没有什么改变。如果说这里也有近代的装璜,那就是有一座西班牙天主教堂的钟楼,耸立在这个古城的天空——然而,这两个小县城,被攻陷时死者两万有余,伤者五千,被强奸的妇女七千多,财产损失不计其数。”
  父亲阅后很激动。对翦伯赞说:“把稿子给我吧!把它登在中华论坛[4]上。”
  在重庆,父亲穿着件旧长衫,白天东奔西跑,搞社会活动,夜里伏案奋笔,写政论文章。凡是由父亲署名的文章,不求他人代笔。
  翦伯赞很佩服,对母亲说:“伯钧是个干大事的人。”
  那时还真有件大事,就是成立民主政团同盟(即中国民主同盟之前身)。它由三党、三派以及社会贤达(即今日之无党派民主人士)组成。酝酿筹建期中,针对同盟的纲领、章程、领导人选等诸多棘手的事,只能以沟通,调停,甚至妥协的方式去解决。在这个过程里,父亲是个中坚力量。每遇难题,常和翦伯赞研究、商量。而翦伯赞在应对现实政治方面,表现出燮理阴阳的智慧。父亲非常佩服,叹道:“说老翦是个历史学家,那是低估了他!”
  1946年月1月,旧政协在重庆国民政府礼堂召开,出席会议的有国民党、共产党、民盟、青年党和无党派人士共三十八人。民盟由张澜、罗隆基、张君劢,张东荪、沈钧儒、张申府、黄炎培、梁漱溟、章伯钧九人组成代表团。父亲与罗隆基两人是宪法草案组成员,他还担任国民大会组成员。在二十二天的会议期间,工作量大,要动脑筋的事情也多,急需建立一条和中共的联络渠道。于是,身为民盟中央常务委员兼组织委员会主任的父亲,提议聘请翦伯赞担任民盟出席政协的顾问。此议立即获得通过,在1月10日给他发了聘书[5]。
  应该说,翦伯赞从重庆的半山新村起步,长期周旋于民盟、中共之间,成为一个统战高手。也就从这里开始,他既要徘徊于历史科学的殿堂,又要穿梭于现实政治的庙廊,且于同一时刻进入两个不同的社会文化圈子。为靠拢、联络中国的名流、高士、贤达、俊杰一起抗日并对付老蒋,当时的中共要的就是像翦伯赞这种复合式、应用性的高级人才。但对翦伯赞而言,身为史家而心系革命或者说心为史家而身系革命,无论判定为前者还是断定为后者,其性格的复杂性,也就此注定。其未来命运,也就此注定。在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分歧,学术和政治的冲突,由来已久。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这个分歧和冲突或许还难以凸显,可到了“人民当家作主”的年月,翦伯赞则无时无刻不在体味这种分歧和冲突了,随即也陷入了不可排遣、更不可抵御的思想矛盾和现实挤压之中。我觉得,共产党对中国文化学术圈的思想渗透,对中国思想文化精英的政治梳理,是从陪都重庆开始的。而这种渗透与梳理,既通过中共的直接宣传以及毛泽东、周恩来等负责人的直接出面进行,也是靠翦伯赞等统战高手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操作。
  父母在半山新村过着又穷又忙的日子,哪里顾得上姐姐和我,常常是白天把我俩放在红薯地里。饿了,俩人就用手挖红薯吃。一直呆到天黑,眼巴巴望着通向公路的石阶,泪汪汪地等着,等着。时近黄昏,身躯瘦弱、面带倦色的母亲出现在远处。我立刻举着沾满泥巴的手,哭个不歇。
  我人小肚皮大。一天到晚,总有饥饿感,跑到厨房去翻,什么也没有。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偷偷溜到翦家的厨房。哈!居然让我发现一笸箩的锅巴。锅巴又硬又冷,可我瞧着它就要流口水。用手掰了一小块儿,塞进嘴里——天哪!又香又脆,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又掰,再掰,反复地掰,且越掰越大。后来,索性就拿一整块了。再后来,就几块几块地拿。这样,我每天都要溜到翦家的厨房去,看看有没有锅巴。如有,就必偷,必吃。
  一天,母亲叫我到她和父亲的卧室去。进门,就见戴淑婉坐在藤椅上。平时的她总是笑眯眯的,今天的脸上怎么一丝笑容也没有了?——锅巴!忽然想到了锅巴,那万恶的锅巴,害得我去偷吃它!还没开审,我的脸就红了。
  母亲向戴淑婉努努嘴。原来绷着脸的她笑着问道:“小愚,我放在厨房的锅巴,是不是你偷吃了呀?”
  我站她跟前,羞得抬不起头。
  “你说,是不是偷吃了!”母亲的追问,比戴淑婉的声音严厉多了。
  我点点头,眼泪就流了出来。
  母亲厉声再问:“你为什么要去偷吃别人家的东西?”
  “我饿,翦伯母的锅巴又太好吃。”说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戴淑婉,我的翦伯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母亲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抗战胜利后,我们一家去了上海,住愚园路联安坊(现为上海市长宁区政府所在地)。翦伯赞一家,先去南京,后到上海,住愚园路中实新邨。因国共内战爆发,政治形势紧张,章翦两家虽同住一条马路,但不能像在重庆那样朝夕相处、随意走动了。
  翦伯赞与妻子食宿于斗室,朴素简单,而工作却是千头万绪。作为中共党员,翦伯赞和中共上海工委书记华岗保持联系,参加各种秘密活动,传达党的指示,执行党的任务。作为史学家,在坐黄包车到大学授课的同时,继续写著中国史纲。1946年夏,他出任大孚出版公司总编辑,出版了中国史纲第二卷和中国史论集第二集。他撰文继续批判胡适,发表正在泛滥之史学的反动倾向等文。对北平一些注重考证、潜心学问的老史学家也作了批判,提出在今天的形势下“研究与运动不可偏废”即要把学术研究和反内战、反独裁、反老蒋的政治运动紧密地结合起来。不知道别人怎样看待他,而双重身份的翦伯赞是必须这样去做,一心二用。年行半百,头发半白。忙,穷,累,病,他都齐了。
  1947年中国学生对社会动荡局势的关注和参与,成为一种以学潮为形式的斗争势态。4月,翦伯赞和张志让、周谷城、夏康农、吴泽、邓初民等名教授发起成立“上海市大学教授联谊会”5月初,他在父亲创办的现代新闻第一次座谈会上,以现阶段的民主运动为题做了发言(后载于该刊)。正在这个时刻,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五二”血案,国民党政府使用暴力,对付请愿游行的学生。义愤填膺的翦伯赞连续写出学潮平议、为学生辩诬、陈东与靖康元年的太学生的伏阙三篇文章。
  陈东与靖康元年的太学生的伏阙一文,说的是北宋末年发生在京城汴梁的一次太学生运动。那时,金兵南下,包围了汴梁。宋钦宗准备投降,罢斥主战派李纲。二月初五,即京都被围的第29日,陈东率太学生和京城居民十万余人拜伏于宫阙,向皇帝上书要求革除奸佞,起用主战派李纲。钦宗迫于压力,恢复了李纲等人的职务,金兵撤退——-翦伯赞在分析了这场古代学运的起因、经过与结果之后,写道:“学生在请愿的当时,总算平安度过,但当时的权奸并没有忘记昨天的仇恨。当请愿队伍解散以后,他们便开始对付学生太学生率众伏阙,意在生变,不可不治。”结局是显然的,也是必然的——此后,不断发生迫害太学生的事情,陈东被杀。
  翦伯赞最后是这样总结的:“靖康元年的太学生伏阙,已经是八百年前的历史,但二月五日却是中国知识青年应该纪念的一个日子,陈东“也是八百年前的人物,但是这个人物也是中国知识青年应该学习的人物。”
  文章登在7月1日出版的大学月刊上。刊物一出,夏康农就赶忙拿着它跑到联安坊,叫父亲先睹为快。
  “好文章呀!”父亲读后,连声称赞。
  感怀旧事之际,上海已是一片白色恐怖,民主人士成为迫害目标。据说单在10月份,上海、杭州、北平等八个城市,就有二千多人被杀,六万人列入黑名单。危险似乎比死亡还要可怕。民盟中央常委、西北总支负责人杜斌丞遇害的消息传来,父亲彻夜无眠。他把形势估计得很严重,立即命令母亲把我和姐姐终日关在家中,不准出门。经验老到的父亲,一向认为:在中国,进步是点点滴滴的,艰辛又缓慢;但要倒退起来,那肯定比坐飞机还要快了。别说是百姓,头脑聪慧的知识分子也多被搞得措手不及。
  果然——10月22日民盟总部被特务包围。23日,中共上海地下党通知翦伯赞转移香港。
  父亲走得晚些。怕我扭住他不让走。走的当日,特意带着我去看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兴奋万分。看到电影里的好人受气受苦,我又泪流不止,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人和事。等出了电影院,竟发现父亲没有了。我嚎啕大哭,跌坐于地,谁劝都不行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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