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4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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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后,当“造反派”掘开我大爷爷的坟墓,把他的遗骨烧成一堆灰烬后,我爷爷日娘操祖宗地第一次去找崔全“这个狗日的”——他当然不是去要什么后悔药,而是想问问崔全,现在究竟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然而令我爷爷震惊颤栗的是,崔全这时候也被“造反派”关押起来了。我爷爷见到他的时候,他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弄得简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我爷爷被这一切弄糊涂了。他一把抓住崔全的双手问,崔全你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是不是你犯了什么王法?是不是你贪了?赌了?嫖了?你说!你说!你快说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全痛苦地摇摇头。崔全哀叹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爷爷仍然云里雾里,我爷爷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崔全说你就别再问了,我实在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这就是命吧。
  这时候的崔全与十八年前完全判若两人。那种无奈而又绝望的语气,充满了宿命意味。如果崔全知道命运有一天会这样捉弄他,那么他当初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尤其是当他实在不堪忍受那种屈辱和折磨,最后跳楼自尽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他不仅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同时也将他和我爷爷曾经并肩战斗过的那段历史彻底割断了?
  那天,东洋人和“忠救军”在茅家村折腾了整整一天,他们是在天黑前撤走的。村里自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几十年后,我爷爷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仍然感慨万千。他说那天受的那个罪吃的那个苦,是一辈子也讲不完说不尽的。他说他的哮喘病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祸根。他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竟然破例没有带一句“日你个娘”并且脸上还相反流露出一种悠然神往十分留恋的表情。这使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茅家村的那段经历,对他这一生来说都是不同寻常和意义非凡的。
  深秋的天气,水已经很凉,泡在水里整整一天,是人谁受得了?偏偏那口断命的鱼圹挖得不深不浅,人往下一站,水刚好没顶。双脚不能落地,就只有靠双手抓牢树根吊在那里了。这样吊死鬼似的长时间吊着,不说水里冷得让人受不了,就是两条胳膊也吃不消呀。可是,头顶上经常响起东洋人踢哩踏啦的皮靴声和叽哩哇啦的鸟语,水面上还时不时地被子弹射出许多弧圈涟漪,为了活命,怎么也不敢随便乱动啊。我爷爷说,有几次他憋得实在受不住,真想松开手或者爬上岸,让自己痛痛快快死掉算了。他说要不是想起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的姑姑和我的父亲)女儿和六岁的儿子,他是真会这么干的。他说那天他之所以能一直坚持到最后,就是因为这份怎么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天黑了。村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子里安静了。东洋人走了。不会再有危险了。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岸了。于是就松开手,准备向前面那片浅滩游过去。可是,手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游不动了。这样不行,赶紧回去重新抓住树根,然后从那里一点一点往前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艰难地爬上了岸。天真黑啊。茅十发家的后门呢?怎么一点也看不见?他家里现在有人吗?先不管这些,赶紧站起来,到他家找张床先睡上一觉再说。可是,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了架,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这可糟啦。如果就这样一直趴着不动的话,那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起不来了。不行,不能就这样等死,哪怕就是真的不行了,也得爬到茅十发家再说。于是,一个血性男儿,在那阴冷的深秋夜晚,顽强而又悲壮地向生命极限发出了最后挑战。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像蜗牛蠕动似的,我爷爷一如既往不屈不挠地向着那根本不可知的未来挣扎着,挣扎着,直到最终彻底失去知觉
  我爷爷是在第四天上午醒过来的。当他刚一睁开眼,就立刻听到一个女人欢天喜地的惊叹声:“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爷爷疑在梦里,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在茅十发的床上,说话的是茅十发的老婆周茅氏。
  说起这茅十发,真是一言难尽。托了祖上的福,这家早先很发达,光田地就有好几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富户。然而,从茅十发的祖父那辈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代单传不说,且都是在正值壮年的时候,无缘无故就得一种奇怪的病,无缘无故就翘了辫子(死)。茅十发娶周茅氏的时候,茅十发才十四岁,那时他爹已经作古,他娘也已病在床上奄奄一息。之所以这么早就让茅十发成亲,是想借此为他娘“冲喜”的。不料这边刚把新媳妇的花轿抬进门,那边的婆婆却油尽灯灭了。周茅氏比茅十发大三岁,嫁过来十多年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作肥田养瘪稻,她的肚子一直是空的。最作孽的是,那茅十发刚刚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却在一场大病后,像个废人一样瘫在了床上。
  我爷爷那几年年年在他家“扛忙月”(打短工),对这些情况自然一清二楚。虽然自己是个地无一垅的穷苦力,但对这家人的境况,他心里却充满了无限同情。他为茅十发难过,更为周茅氏年纪轻轻守活寡而暗暗叫苦。每次来帮工,他总是比别人多干活,起早贪黑比为自己干活还卖力。在侍弄田地方面,他是天生的一把好手。无论夏收还是秋收,从收割到打场,他永远都是生机勃勃,精力充沛。赤日炎炎下,他那牛一样健壮的身体,始终像风一般来去飘荡着。肌肉如鼓的肩头挑着的,仿佛不是二百多斤重的稼禾,而是两面随风飘舞的旗帜。那步伐永远都是那么豪迈、矫健和飘逸。这精灵一般穿梭在金黄色田野的身影,是格外惹人注目和深深着迷的。那个长得俊秀端庄却红颜薄命的周茅氏,每次来田间地头送饭送水的时候,总要心疼怜惜地劝他悠着点。他则嘿嘿一笑。他说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汗珠子正欢畅淋漓地从他宽厚壮实的胸膛上滚落下来,那晶莹夺目的光泽,那铁塔一般墩实的男子汉体魄,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之神迷目眩、心旌摇荡的。他用汗褡子揩去脸上的汗水后,又像猎豹一样在稻浪滚滚的田野上纵横驰骋了。作为一个穷苦力,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体现他对这家人的善良关怀。
  此刻,发现自己躺在馨香四溢、锦缎玉衣的温柔乡里,我爷爷立刻感到局促不安,把这当作一种亵慢,挣扎着要下床,无奈身子虚飘,根本动弹不了。从那口鱼圹里爬上来后,我爷爷心里其实是一直在呼唤着周茅氏这个名字的。这是一种心灵的呼唤和期待。这是不由自主的。但他此刻却醉眼朦胧地问周茅氏: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的?你没有跟村里人一起跑反离开过村子吗?”
  周茅氏笑笑,转身去灶间端来一碗冰糖莲子粥,然后把我爷爷扶起来,让他仰靠在她怀里。我爷爷起初不愿接受这种安排。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他的反抗几乎是象征性的。他只能乖乖地服从。把我爷爷安顿好以后,周茅氏端过那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粥,用匙勺一勺一勺地喂进我爷爷嘴里。对于我爷爷而言,那不是一般的冰糖莲子粥,那是润肝润肺的甘霖,是凡间的玉液琼浆啊。
  周茅氏一边喂着我爷爷,一边将那天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她说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定数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满脸绯红,那是既妩媚又羞涩的。她说她随乡亲们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产生了要回来的念头。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了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放心不下这个家?这个家还有什么让人放心不下的?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几乎都扔给了郎中和药铺。现在又闹东洋,三天两头要跑反,这个家早已坐吃山空,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实在没有什么好再让人牵肠挂肚的了。为什么要半路上回头?万一碰上东洋人怎么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中了邪着了魔似的拚命往回赶。就这么一路提心吊胆、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赶了回来。以为赶回来肯定会有一个奇迹、一个惊喜的,打开家门后,却是黑灯瞎火、清锅冷灶的。除了那个废人在鬼哭狼嚎似地叫着“我饿”家里有什么呀?当时那个懊恼,那个伤心丧气呵——。可是,即使如此,心里还是丢了魂似的,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头,总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心里却又一点底也没有。后来,那简直是真正叫鬼差神使,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后门外看看的,这一去,就是说,当她提着明晃晃的汽灯,打开后门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说到这里,周茅氏发出了会心的一笑,那笑是轻松愉快的,仿佛这一切是她早就料定,是迟早会发生的。现在她的预感终于得到应验,喜悦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
  我爷爷听了这段叙述,明白自己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周茅氏,现在又躺在她怀里,像小孩一样接受呵护和照料,心里又感动又羞愧,恨不得立刻起身给她磕几个响头,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无奈身体太虚,想动动不了,心里就感到有些不安,嘴巴嗫嚅了半天,最后竟语无论次地问周茅氏:
  “我在这里躺几天了?”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什么?都已经——四天啦?那,老头子他们呢?他们都太平吗?哦,对了,我把那些吃饭家伙都撂进了你家鱼圹,他们可晓得?”
  “你呀,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惦记着那些吃饭家伙——”
  周茅氏告诉我爷爷说,他们的老头子已经派人来过两次了。昨天派来的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人把那些东西从鱼圹里捞上来捎走了。他们转告说,老头子吩咐了,这段时间你只管安心在这里调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已经叫陆培华把你的两个小佬(孩子)接到他家去照看了。还有,——周茅氏边说边拎起放在一旁的一只布口袋“这里面有二十块光洋,是你们老头子给你的立功奖赏。到时候你清点一下。”
  在周茅氏的悉心护理调养下,我爷爷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是在八天后离开周茅氏家的。临别前的那个晚上,周茅氏像摆宴席似的弄了满满一桌菜为我爷爷饯行。我爷爷被她如此铺张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是她救了自己的命,这八天里,又是她服侍上大人一样服侍照料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是自己来做出回报,怎么可以再这样无功受禄?我爷爷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显得束手束脚诚惶诚恐。
  我爷爷当时几乎是被周茅氏硬拽着捺着落座的。周茅氏说:
  “你这是怎么啦?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起来了?来,把酒盅端起来,我先敬你一盅。”
  “啊,噢,好的。”我爷爷唯唯诺诺。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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