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3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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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他分别背诵了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各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的在狱咏蝉一首—“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张庚背完以后,对我说:“诒和,你看!骆宾王写这诗的时候,正值被诬下狱。他借蝉自况,抒发幽愤。但调子不低沉,寄托遥深,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气。到了盛唐,这股气就飞扬起来。这在边塞诗里表现得很突出。高适,岑参且不说,王昌龄写过两首青楼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四句—‘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诗人虽是从少妇眼里写远征凯旋之状,却自有一股豪情在内。”
  我吃惊于他对诗的熟悉,更惊异于他对诗的记忆。
  接着,张庚又背诵中唐诗人的作品。第一首是柳宗元的别舍弟宗一:“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天。”第二首是韦应物诗:“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之后,他说:“诒和,这两首诗尽写相思别离,情意浓挚,却又模糊迷离。因为进入中唐,诗在气韵上发生了变化。”
  说到晚唐,张庚又一连背了三首诗。有温庭筠、杜牧和刘禹锡的杨柳枝。他最后背诵的是—“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吟罢,老人很感慨地说:“李商隐的乐游原是绝佳之作,但已无气,透出的都是对衰暮之美的叹息了。”
  我认真地听,明白他的讲解,却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茫然。遂道:“不同阶段的唐诗里,都有一股气贯注其间。盛唐的气最盛,晚唐气已衰。”
  我问:“这气是怎样形成的?”
  张庚笑了,说:“这股气是多种因素的结合,其中重要的因素,是因为有个一代英主李世民。这就是在封建王朝,我们的文学艺术能出大成就的条件。”
  说到张庚的性格,似乎用一句话很难概括。他那张不怎么可亲的面孔和脸上常挂着的严峻神色,让人觉得难以沟通和交流。所以,与他长期共事的人可以讲述他的学术成就,却很难描述他的行为举止。我则是一步一步接近他的,是通过一件一件小事认识他的。
  我刚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就赶上粉碎“四人帮”后的清理“三种人”“三种人”之一种,是指在“文革”中搞“打、砸、抢”的。在研究院工作的一个男青年(后调至其他单位),在“清理三种人”的过程中,受到清理。一切证据都表明他打过张庚。专案组人员找到了张庚,作最后的印证。
  问老人家:“黄xx,是不是打了你?”
  张庚沉默。
  再问。
  张庚答:“有人打过我。他是不是打过,我记不清了。”
  如此回答,令同事们惊诧。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确认:张庚是知道黄xx打过自己的。
  这样的慈悲宽厚,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于是,有人跑去问张庚:“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什么说‘记不清’?”
  张庚说:“他还年轻,我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和工作。”
  1984年,全国剧协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是选举新的领导班子。选举的结果是——原来的专职副主席xx落榜,而从未做过官的吴祖光当选。如此一上一下,轰动剧坛。会后,xx四处托人,八方奔走,并指责“剧协存在一个小圈子,并搞地下活动。”
  张庚闻讯后,径直找到xx,开门见山地说:“xx同志,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情况。我们剧协和作协(即中国作家协会)不同。作协从30年代开始,就有宗派,而且这种宗派活动和个人恩怨纠缠在一起,延续直今。但戏剧界没有,这是很难得的。请你注意这个问题。”
  这番话对xx来说,真可谓出乎意料——在他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说完话的张庚已飘然而去。
  这种出乎意料的话,张庚说过许多。记得在一次专题讨论会上,大家讨论在什么是中国特色。我们戏曲所里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说:“什么是中国特色?中国特色就是在‘公’字的旗号下,无不为‘私’字而奔走。在无限忠于党的同时,随时准备出卖朋友”
  没容他讲完话,一个老资格的研究员拍案而起,喝道:“你这简直是反动言论!”
  全场愕然。
  这时,只见张庚摆摆手,要那个愤怒的同事坐下。然后,对他说:“我看xx讲的话有些道理。”散会后,有人感叹道:“看来人的思想僵不僵化,真的不在于年龄。”
  1986年前后,研究单位开始了评职称的工作。搞研究的人,可以不出国,不提级,不当官,却非常重视评职称。由于评议过程的透明度不够,大家对结果不满。我写了封公开信,表达了这种不满。不想,这信把一座恭王府搅得风风雨雨。
  已经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张庚接到了信,立即召开了有中青年研究人员参加的小型座谈会。
  会上,他首先讲话。说:“这些年,我一个人住在十二层楼的房子里,脱离大家,高高在上,不了解同志们的实际情况。虽然我没有参加戏研所里评职称的事,但我也是有责任的。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听你们的意见。特别是想听听你们对我的意见。”
  第一个发言的是个中年人,姓栾,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他严肃地说:“张老,我60年代初分配到研究院,大家叫我小栾。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我快五十岁了,住房窄,工资低,没有提干,更没有出国,这些我都能忍。但是评职称不同,是学术范畴的事,更是对我大半辈子的研究成果及能力的核定。所以,我希望做到起码的公开和公正。同时,我也希望你老人家和其他同志今后不要再叫我小栾。”
  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张庚自始自终都在认真地听。谁发言,他的眼睛就瞅着谁,诚挚又专注。最后,他做了一个小结,说:这件事他是要负责任的。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
  此后,张庚再没有管那个姓栾的叫小栾了,而我们却还是小栾小栾地叫着。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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