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7 / 10)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行了行了,咱们的讨论暂告一段落。现在,咱们先来抓紧时间把你的这些麦子割掉再说。”
  崔全说着话,绾起衣袖,拿起镰刀就下了麦田。亲近土地是农民的天性。从一个农民成长为职业革命者的崔全,对土地的热爱依然痴心不改。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姿态,而是浸润于血液之中的一种本质体现。这一特征与我爷爷永远相同。不同的是,对于崔全,那是一种本能和本色,那是作为一个农民赖以生存的手段,它是可以而且应当拿得起放得下的。我爷爷则是刻骨铭心的,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会改变和动摇的。对他而言,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种谋生手段,同时更是一种生命体验,是体现和展示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存在方式。如果说崔全在命运的变化面前能够顺势而为的话,那么我爷爷则是始终用疾迷执着在为自己的生命喝彩。在追求那个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为之奋斗的梦想过程中,我爷爷是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候我姑姑轻松地甩着两条小辫,笑吟吟地叫了一声崔叔叔。她说崔叔叔咱们来比试比试,看谁刈得快好吗?崔全直了直腰,伸手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微微地说,好啊,总不成叔叔还比不过你这个小毛丫头吧。于是崔全真的开始暗暗较劲,决心跟我姑姑一比高低。崔全步伐稳健,刀法娴熟,加上胳膊长这一优势,镰刀一挥出去,一大摞麦杆便风一样倒向他怀抱。崔全就这样一张一驰、动作连贯得当地快速向前推进着。我姑姑更是了得,镰刀在她手里呼呼生风,出神入化,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崔全生得人高马大,镰刀挥动虽然很快,但麦杆从刈下到摆放之间却明显慢了节拍。我姑姑则细巧轻灵,游仞有余,一摞一摞的麦杆就像琴键一样在她手里起落有致,节奏分明,神采飞扬。这样连着几个回合下来,崔全终于顶不住,只好甘拜下风,乖乖认输。
  休息的时候,崔全一边吸烟,一边感概。崔全说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谢忠宜我算是服了你。
  我爷爷自豪地笑了。我爷爷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陆培华急火火地赶了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气喘吁吁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有说有笑地穷开心。陆培华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崔全立刻警觉地站起来,接过我爷爷手中的茶碗,递给陆培华。崔全说陆培华你先喝口水,有什么话慢慢说。陆培华咕嘟咕嘟地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陆培华说大事不好了,石家圹的石老五、史家庄的史根宝昨晚突然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走了。陆培华说的这两个人,都是他们的同门弟兄。崔全问陆培华,你是怎么知道这一消息的?陆培华说是在他今天进城卖菜的时候,恰切点说,是在他卖完菜回来的路上,正巧碰上石老五的弟弟石老六。是石老六将这些情况告诉他的。他听了这个消息,哪里还敢怠慢,自然赶紧飞奔回来。
  到这时候,崔全的神经也紧张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收起了旱烟袋。他说看来我是太轻敌了,张少华这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他望望我爷爷和陆培华接着说,现在情况紧急,你们赶紧设法出去避避风头,我这就抓紧时间分头去通知其他弟兄。说完话,崔全掉头就走,走了几步,想想不对,又回过来,特别叮嘱我爷爷: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使性子,不能抱侥幸思想,切记切记!交待了这些以后,他这才大踏步地离去了。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不,应该说是命运实在太促狭。为了一个目标,你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命运却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很轻易地就将你的全部努力毁于一旦。还有什么打击比这更无情更残酷的吗?面对命运这个暴君,我爷爷恨得咬牙切齿。他冲着苍茫天宇大声断喝:
  “我——日——你——个——娘——!”
  这断喝,充满血性男儿的阳刚和威猛。但是,我的家乡的那片平原太空旷太辽阔,这凶悍而又骁勇的吼声,丝毫也产生不了那种空谷回音船的震荡,它太短促,它很快就沉寂了。
  九十年代初期的某个冬天的上午,时已八十多岁高龄的我爷爷,刚刚经历了几乎一夜凶猛的咳喘,那是艰苦卓绝惊天动地的咳喘。那是自从他患上喘症之后,每逢冬季降临就在劫难逃的大灾难。每次发作的时候,照例都是先大喘气,那喘气声“呼哧呼哧”的,俨然是在拉动一架庞大无比的风箱,声音是极富节律的,简直有点惊世骇俗。完成这个前奏后,咳嗽便紧随其后开始了。那种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咳声更是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听的。为了咳出堵在喉咙口的那团淤痰,那是真正恪尽职守竭尽全力的。然而那很可能致人命绝的障碍,却毫无恻隐之心,依然故我地牢牢盘踞在咽喉要道,不给人一点喘息机会。于是就只能坚持不懈刻苦耐劳地继续不停顿地咳,直咳得天昏地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死去活来,最终好不容易咳出了阶段性成效,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刚刚有所疏通,那边新的障碍却又接锺而至了。
  这种折磨实在惨无人道。在这种非人的残酷折磨面前,我爷爷几乎每次都是一边咳,一边恶声恨气地自我诅咒:
  “日你个娘!与其这样活受罪,还不如一口憋死算了。”
  然而,当他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后,他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变得一如既往地任性和固执,对什么事仍然铢锱必究,甚至变本加励地表现他的好胜和要强,似乎他是注定要像陀螺和钟摆那样不停地旋转与摆动的。他有一句非常不同凡响的六字真言,叫作“活着做,死了算。”这“做”字,在常州话里是含义无穷的。做生活,做人家,但凡与人生相关的诸多事项,都是这样“做”出来的。
  这天上午,在懒洋洋的冬日阳光非常悭吝的温暖下,我爷爷照例扛起锄头,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向他的生命乐园走去。我的家乡人多地少,分承包田的时候,人均只有三分地。做了一辈子土地梦的我爷爷,对这三分地简直视若珍宝。我表弟为此曾劝过他,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不愁吃不愁穿的,还要这份累赘干什么?我表弟把我爷爷的命根子当成是份累赘,当即遭到他一顿臭骂:“日你个娘!小佬家说话没轻没重!种田人不要田还过卵个日子!”
  现在,他向那三分承包田走去。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早已播下麦种的那三分田的情况,看看麦芽是否已经发起来,看看麦垅上是否长出了杂草,看看沟垅里是否滚下泥块,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他仍然还是心心念念忠于职守地照常进行这种巡检。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这是他对自己奉若神灵的土地的一种特殊礼拜。
  这天他刚到田边,就发现情况不对头。他的三分田是跟隔壁邻居家的田连在一起的,中间只是打了一条很窄的围埂作为分界。问题就出在这条围埂上。当时他站在围埂上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也就是说,隔壁人家在今天挖麦垅的时候,明显多挖了这条两家二一添作五的围埂。这还得了!占便宜居然占到老子头上来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爷爷当即五筋吼六筋地叫起来,指责人家成心多占他的份额。隔壁人家听了这话感到哭笑不得。充其量也就是多一锄头少一锄头的事情,何况还在我家这一边,哪里就谈得上多占少占了呢?但是面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只好陪着笑脸表示道歉,说这不是有意的,您老要是觉得不对,我们这就给补上,您看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按理也就可以了,可是我爷爷却不依不饶,当场用锄头把当尺杆,一寸一尺地丈量着属于他的那份领地。只要发现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差错,他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边这么丈量着,一边日娘操祖宗地乱骂山门。终于把隔壁人家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惹火了“不说我们家根本没有多占你一厘一毫,就是真的多占了,你又能怎样?”
  年轻人说完这话,双手往腰间一插,做了个明显的示威动作,这是明摆着在太岁头上动土了。我爷爷三步并两步就冲到了那小伙子面前,怒不可遏地喝问:
  “你刚才说什么?有种你现在再说一遍?”
  那小伙子很轻蔑地瞥了我爷爷一眼,挑衅性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爷爷这时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手里的锄头就朝那小伙子猛砸下去,那小伙子忙闪到一边,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随即也操起了家伙,一边骂着“你个老棺材老不死的,真想玩命啊?”一边就向我爷爷反扑过来。这时候隔壁人家的大人连忙从中间拦住,劝双方千万都冷静一点。到这时,我爷爷哪里还冷静得了,只顾一个劲儿左冲右突地想找那小伙子拼命。幸亏这时候我表弟正巧赶到,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费了天大的力气,终于夺下我爷爷手里的锄头,这才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02
  由崔全和我爷爷牵头,真正把那支队伍重新拉起来的时间,是在第二年的麦收时节。
  这一年老天瞎了眼,雨下起来汪洋姿肆没完没了。天空是阴沉而低垂的,随时给人就要蹋下来的感觉。连日不断的大雨倾泻,终于使那条通江河泛滥涨溢开来,白浪滔滔的大水硬是把眼看就要到手的麦子统统泡烂,几乎颗粒无收。明明一季的收成已经泡了汤,但是收租的却依然奉命行事,开始辟哩叭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挨家挨户催起了租子。佃户们叫苦不迭,一个个忙着给收租的磕头作揖,希望他能回去对东家老爷说说情,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请高抬贵手减免今年的租子吧。收租的却黑下脸,毫不通融地宣布道,他们老爷吩咐了,今年的租子一粒也不能少,实在交不上来的,要么拿别的东西作抵押,要么就收回租田。
  这是成心不让穷人活下去了。佃户们凑起来一合计,决定各家派一个代表,亲自到东家去求情。遇上这样的年成,还要如数交租,难道就真的不给穷人留条活路了吗?
  这位东家叫张龙祥,是本地最大的富户。家里田多地广不说,光是城里开的店铺和钱庄就有好几间,其收入可谓是日进斗银,无可匹敌。往年间,要是碰到这样的灾年,张龙祥的父亲张泉旺不但会减租减息,而且还经常开仓赒济,让乡亲们安度饥荒。方圆百里的穷苦百姓们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都会恭敬地称他为张大善人,对他赞不绝口。自从张龙祥当家后,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过去张泉旺收租是根据收成情况,才确定这一年的收租成数的。如今张龙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划齐归整,定死了一亩交多少就是多少,根本没有商量余地。谁要是嫌定租高的话,那就不必勉强,尽可以退租。这是特别阴损的一招。对于全体佃农来说,退掉租田还怎么活,只有喝西北风了。所以大家对此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只能忍气吞声任他宰割了。
  然而今年是什么情况?这不是硬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这一次,佃户们打定主意,不见到张龙祥本人,不让他做出明确表态,他们就决不回去。一行人就这样吵吵嚷嚷地来到了张龙祥家大门外。这是一幢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大门两旁千篇一律地蹲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门楼上更是雕龙画凤,显示出一方豪富的威风气势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当那两扇朱漆大门终于徐徐打开后,站在佃户们面前的是张家的大总管。此人姓丁,生得口鼻方圆,慈目善目的,无论对什么人,丁总管总是话未出口脸先笑,是一个出了名的笑面虎。这时候站在佃户们面前,他照例是嘿嘿一笑,礼多人不怪地抱拳向众人一一致意后,这才眯细着眼开口道: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只要兄弟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返回顶部↑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