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9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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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城,来到监狱门口,我爷爷赶紧陪着笑脸,掏出一把铜板(钱),讨好地递给门岗,希望他行个方便。那门岗见是一把铜板,便直皱眉头,把枪一横,嘴里骂道:“日你个娘,这么两个小钱,打发叫化子呀?给我滚开!”我爷爷火性虽大,这时候却也不敢贸然造次。只得强捺着性子,上前去千好万好地讨好巴结着那凶神恶刹的黑衣狗。然而,任凭我爷爷和大奶奶千恳万求,那黑衣狗就是黑着个脸不肯通融。明摆着的,他是嫌钱太少。但这一时三刻到哪儿去弄出许多钱来呢?大奶奶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变成钱直接在监狱里横冲直撞。我爷爷脑子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我姑婆身上。他对大奶奶说,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去妹子家,让她帮着想想办法吧。我姑婆十六岁那年就进了纱厂当女工,由于家穷社会地位低下,受尽屈辱,饱尝人情冷暖的她,怀着一颗与命运坚强抗争的决心,毅然嫁给了一位家境不俗的鳏夫,从此翻开了她人生新的一页。大奶奶跟姑婆之间的姑嫂情一直不很融洽,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奶奶别无选择,只好随我爷爷一起,赶往姑婆家。
  此时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国军的各种车辆在街头横冲直撞,急急如丧家之犬。时局混乱,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大吉了。只有各家的米店门口,挤满了吵着要买米的穷苦市民。大家你推我搡地不停往前涌动着,各式各样的诅咒和要买米活命的叫喊声,在那里波浪一样起伏着,翻腾着
  我爷爷和大奶奶这时已经穿过几条大街,上了通江桥,下桥拐进前面的青戈巷,再往里走二百来步路,就可以到姑婆家了。
  我姑婆的脾气跟我爷爷很相似,也是风风火火,性急毛躁的。这天她下深夜班刚到家,一听大爷爷被抓的消息,顿时急得火烧上房,却又是没抓没拿的,不知该从何下手。于是就愈加一惊一炸的大乱方寸,一会说要这样,一会又说要那样,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所云了,这才突然想起来问我爷爷:你们打算怎么办?怎么一个个都木桩似的坐着不吭气?
  从进屋到现在,只听她一个人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哪轮得上别人插话?此刻情况急迫,也顾不上跟她计较这些了,我爷爷把去监狱被门岗拦住的情况一说。她噢了一声,旋即风一样出了门,很快又风一样卷了回来,后面紧跟着的是我姑公。姑公那时开一水果店,虽属小本经营,没多少赚头,但维持家庭开销,还是绰绰有余的。姑公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到家后,也就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了,匆匆招呼过,就连忙进里屋取出一部分积蓄,然后揣上了,出来时对我爷爷和大奶奶说声你们先在这里歇一歇,我去去就来,就出门走了。
  姑公出门后直奔监狱,在门口先拿两块袁大头将门岗打发了,然后找到里面管事的,笑着递过去一炷香火钱后,这才说明来意。那管事的“笑纳”了,就开始翻花名册,翻来翻去竟然没有找到我大爷爷的名字,于是那家伙就摆出一副银货两讫的面孔,朝姑公摊了摊手。姑公有火不敢发,连忙又送上一炷香,请他务必帮人帮到底。再次“笑纳”我姑公的进贡后,这家伙便笑得眉花眼花了。他说难得姑公如此厚道,他做人也不能做得太滩板(差劲)。他说犯人只要送到我这里来,兄弟我是肯定会成全的。不过你大舅子的情况看来有点复杂,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在我这里。这样吧——,他说着话,抽过一张便笺,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让我姑公拿着,赶快去局子里找他的这个换贴弟兄,说是这种情况只有他能真正帮得上忙。我姑公揣了那便笺,道过一声谢谢,就连忙告辞出来往常州警察局赶去。
  姑公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里,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人一律谢绝会客。这才叫屋漏偏逢连阴雨。姑公沮丧地掉转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想不对,这大佬虽不见客,毕竟人在里面,现在时局吃紧,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个急务把这人召去了,那时再想见他就更难了。不如就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一俟他出来,就立刻迎上去,只要能将他换贴弟兄的这张便条递过去,下面的话就好说了。姑公这么想过,就真的老老实实地守在那里。从上午开始一直守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大佬终于露面了。等得早已精疲力尽的姑公,连忙打起精神,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这次比较顺利,那大佬收了他该收的东西后,事情很快有了眉目,只是结果大大出人意料——至少大大出乎我姑公的意料,因为在些之前,姑公根本不知道大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爷爷原来竟是一个共产党分子。这次落难,是由于那个姓徐的叛徒的告密。那个姓徐的为了卖身求荣,卑鄙无耻地供出了地下党的全部机密,大爷爷所属的支部成员,几乎被一网打尽。现在,这批共党要犯关押在一个由宪兵队专门看守的地方,想要见人简直比登天还难,更遑论搭救成全什么了。
  姑公在听说这一切后,楞神楞了半天,本想就这样回来回话的,但一想到姑婆那脾气,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在她那里是交待不过去的,于是就摸摸索索地将口袋里的最后一点积蓄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小心着意地开口问那大佬:“当真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么?我是说,比方嘿嘿。”
  那大佬心照不宣地笑笑,厚颜无耻地打着官腔说:“这样的共党要犯,南京方面都挂上号了,想要那个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不过嘛,这个啊,真要想办法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照长官您看来,要想办好这件事,大概数目是多少?”
  那大佬眯细着一双老鼠眼,向我姑公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姑公见了,不由暗暗倒抽一口凉气,五根“黄鱼”(金条),就是把一家人都斩斩卖了,也凑不来这个数呀。
  01
  太阳出来了。
  天地真的一下子变得豁亮和开阔起来了。
  当这一切真的猛然来临的时候,反倒使人感到有点惊疑和陌生:这是真的吗?这是不是恍若梦中?但是确确实实,这一切都是真的。自从常州城头上的青天白日旗被扯下来以后,随后的一切也都跟着变了,变得天翻地覆了。也就是说,眼前的世界从此真的变成平民百姓的世界了。老百姓从此真的翻身得解放了,可以尽情地舒展筋骨扬眉吐气了。
  望着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爷爷第一次发出了由衷开怀的欢笑。几十年以后,我爷爷重新回顾那些激动人心的变化时,心情变得十分复杂,简直有恍若隔世之感。当时的许多情景虽然仍历历在目,他却像面对一个已经非常遥远的梦那样,显示出少有的淡漠和轻视。他这时之所以还忍不住要提起那些往事,除了年老怀旧这一必然特点之外,主要还在于想以此证明“老子从前如何如何”所言不虚。换句话说,他之所以表示谈谟和轻视,并不是他的心境经过时间长河的淘洗,已经获得某种超越;而是对应于现实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消解,一种只适合于他——或者干脆说是只有他会采取的一种自我平衡的方式。
  在那欢腾喜庆的日子里,我爷爷说,有一件事是想忘也忘不掉的,那是真正刻骨铭心的,那是钢锯和锉刀都锯不断锉不掉的。
  那天真是气象万千。天蓝蓝的。太阳红彤彤的。人们的脸上更是春意融融喜气扬扬的。就像当时那首歌所唱的那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眼前的场面是前所未有的。人们群情激昂,热血沸腾,都在翘首期待着那个令老百姓真正扬眉吐气的时刻赶快到来。也就是说,那些昨天还神气活现耀武扬威的土豪劣绅和地方恶霸,今天却已经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一根长长的处死标牌,只等一声庄严的宣判,然后随着那决定命运的枪声一响,这些人从此便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再去重续那个富贵梦了。除了这些恶霸外,还有一个人也要在今天被枪决,这个人,就是投敌变节、卖身求荣的无耻叛徒徐连春。
  现在,离那个神圣庄严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眼前的这方芦荡滩,早已人山人海了。但是四邻八乡的群众,仍在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望着这一声势浩大的壮观场面,我爷爷的心情是又激动又紧张。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到十几万人面前的主席台上,并且,更重要的是,对这些土豪劣绅和地方恶霸,包括那个无耻叛徒的命运判决。要由他来一一作出宣判。
  早在几天前,当崔全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爷爷时,他最先的感觉是自己听错了,最后的感觉还是自己听错了。他说崔全你寻什么开心?我无官无职的,这种事怎么能让我去出头露面呢?崔全衔着旱烟杆,一边吸烟一边说,你这人的头真难剃,那次我整整耗费三天三夜的时间做你的工作,后来于书记又亲自登门劝说,你都没给面子,现在又说什么无官无职,我看你呀,哪里是不能出头露面,分明是怕那些枪毙鬼的后代有一天找你秋后算帐。我爷爷一听这话急了:“你是说我胆小怕事吗?”
  “那你为什么不敢出这个头呢?”
  我爷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崔全的。
  现在,那最庄严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我爷爷望望坐在自己两旁的于群和崔全,当他的目光与他们一一对接的时候,他得到的是热情的鼓励和急切的期待,他心里不由为之一振。他再次神情庄重地拉拉衣领袖口,又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脑子里又把那些即将被执行枪决的人名和他的罪状,都一一温习一遍,直到认为基本万无一失了,这才昂首阔步地走向前台,开始步入他一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时刻。
  “施国豪,恶霸地主——”
  我爷爷当时的嗓音也许不够宏亮,但是他强健的体魄,端正的国字脸,却在那一刻独具英姿,威风凛凛,赫赫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那一刻,他的宣判威严神圣,那是代表正义和民心的。台下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群众在为他叫好,为他鼓劲和助威,那是真正令人欢欣鼓舞激奋不己的。
  整个宣判过程一直进行得很顺利,然而当我爷爷宣布了叛徒徐连春的罪状,最后下达执行枪决命令的时候,台下却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骚动,愤怒的群众齐声高呼: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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