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洒潢川(8 /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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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走到她父亲身后,停住了,两手搭在父亲的肩上,脸上漾溢着兴奋、愉快、又纯洁又动人的笑颜,目光温柔、亲切、羞赧地望望我,又把脸转向她父亲,做了一个撒娇、亲昵的动作:俺要去上班了,你们慢吃吧。
  她父亲不动声色:你饭吃过了吗?
  她笑笑:吃过了,爸。
  他于是点了点头。得到父亲表示满意的答复后,她又快乐又抱歉地再望望我:你慢吃,俺要走了。
  如同飘到孤岛上的落难者,好不容易盼来了救星,盼到了生还的希望,然而,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却只是慈悲为怀地一笑,就扬长而去了。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人猛地拔掉气门芯的皮球,霎时焉了,瘪了。然而“餐桌会谈”还在继续进行之中,她父亲一边往空杯里斟着酒,一边道:俺还是不明白,你刚才说的那个国王,跟说假话写假文章到底有啥关系?
  开口不好,不开口也不好。真是两难。忽然想到一点:也许这是他在故意考我——看看我究竟真有学问,还是酒囊饭袋?我此刻倘若三缄其口,岂非白白错失天赐良机?还是说吧。于是,我就谨小慎微、字斟句酌地讲开了——边讲边偷觑他的脸色,只见他时而啜饮,时而抚杯若有所思,并无半点不悦之意——,顿觉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也平实了。随着所讲述内容的变化更新,情绪相反变得高亢了,激昂了。从古到今,御用文人固然甚多,但敢于仗义执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迈志士,更不计其数!而人类的发展史,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由无数这样的民族精英,在一代又一代继往开来,前仆后继地应用自己独特的思想武器,向腐朽、保守、愚昧、落后甚至倒退的顽固势力,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方始得以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但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昂贵的!我越讲越激动,毋宁说那时我忽然中邪着魔了,我完完全全地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忘记了朋友的临别忠告;忘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吃几两干饭。我变得忘乎所以,满脑子都是“你不可改变我你不可改变我”!为什么不准开口?为什么要装聋作哑?谁规定的?哪来这么多清规戒律?这叫什么规矩?什么叫规矩,说到底,无非就是自设营垒,作茧自缚,自己禁锢自己!你不可改变我,这就是性格!我开口了,讲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讲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还不时引经据典,以展示自己的非凡才华。
  讲完了?
  我点点头。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手中的酒瓶问:还喝不喝了?
  不了,伯父,我喝酒不行。真的不能喝了。
  那好,小弟去给他盛饭。小弟应声去厨房盛饭时,他突然问:你说,俺醉没醉?
  没有,伯父。
  呃——,俺真的没醉?
  真的。
  那,俺今天没讲一句酒话吧,唵?
  饭后她父亲要午睡,我便借机离开了她家,由小弟陪同着,逛了几条街,浏览一下潢川的街景,由于脑子里始终盘绕着她父亲最后那几句突然而又奇怪的问话,他为什么要问“俺醉没醉?”“俺今天没讲一句酒话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感觉,象电影蒙太奇镜头,交替错杂地在脑海里来回闪现。心绪很乱,感到莫名的烦躁,因此也就没兴致去观察发现潢川街景的特色风格之类了。后来看看快到上课时间了,小弟便与我分手去了学校,我则悻悻地、无精打采地回了旅社。
  刚一坐下,那些疑问啦、困惑啦、不解啦、奇怪的感觉啦等等,又一古脑儿涌向脑际。如今我来讲述这段经历时,当然很清醒地意识到那一切已经明显地预示着什么了,然而在当时,它们却像谜团一样,令人困惑却又感到百思莫解。反反复复地回顾饭桌上的一切,自己的每个细小的动作,所讲的每一句话,看看是否有失检点之处,或者讲错了什么,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没有?一遍遍回顾、检查、自省,一遍遍被予以肯定的回答:没有。那他为什么会有那样奇怪的问话呢?究竟为什么呢?也许也许是不是?突然又自问:是不是自己太多疑?是不是有点庸人自扰了?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拿笔写点什么吧。于是就竭力克制着极度不稳定的情绪,点一根烟,边吸边打开笔记本,却又顿住了,写什么呢?写这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写自己对此产生的诸多感受。可是,笔提起又放下了,脑子里仍然被那些问题纠缠着,思绪乱糟糟的,根本下不了笔。还是拿一本书消遣一下吧。于是就打开旅行箱,取出那本正在研读的社会心理学著作。
  ——“什么是社会心理学?它的研究对象是什么?”本书开篇即是一连串的试问句。
  ——“社会心理学,是从社会与个体相互作用的观点出发,研究特定社会生活条件下,个体心理活动发展及其变化的规律的学科。它的研究对象是在人们相互作用过程中所产生的社会心理现象”
  读着读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又涌向脑际,心又乱又烦,真是无奈,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将书摔过一旁,一头倒在床上,双眼盯着房梁上面的蜘蛛网发起呆来。
  蜘蛛是精灵。它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内,一双细细小小、但却异常犀利机敏的眼睛,时时刻刻巡视着自己的辖区,如果蚊子啦、苍蝇啦等等之类的冒失鬼胆敢撞将上来的话,那么这位虎视眈眈的魔王,便会象一头下山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入侵者,一举将其歼灭,然后大饱口福。但也有的蜘蛛与此相反,因为事实上,幼虫一旦撞上蛛网,就已被牢牢粘住,再无生还的希望了,这时候蜘蛛只要坐以待等,之后一样可以大噬大啖,大饱口福。由这一观察后发现:蛛网越大,蜘蛛就越大。反之亦然。蛛网的大小,由被吞噬的生命多少而定。
  “3331——!”
  重重的叩击,雄浑,深沉而又坚劲。命运在敲门。“命运就是这么敲门的。”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敲敲敲敲敲敲得人心欢心烦心喜心悲心甜心酸心醉心痛心慌心焦;敲得人心急火燎心潮激荡心旌摇荡心潮澎湃心迷目眩神魂颠倒;敲得人心驰神往心醉神迷心如止水心力交瘁心慌意乱。恍惚之间,眼前倏忽幻化出四只偌大的蜘蛛,它们先是战战兢兢伸头缩脑畏首畏尾步步为营然后是随心所欲狂荡不羁肆无忌惮得寸进尺地唰、唰地伸出二六十二四六二十四六八四十八只爪子,开始在广大的空间不停地,不断地蠕动着、挪腾着、抓挠着、扑击着、撕扯着,然后吞噬,贪婪不知餍足地吞噬,饱啖,然后喷吐,不断地喷吐,将一张张经纬分明,交错纵横的巨大蛛网,四处抛挂。那一条条、一道道、一圈圈的网线,宛如不规则的五线乐谱,仿佛空气中都涌动着交响的轰鸣振荡的旋律。在此巨大的交响的滚滚旋流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那只我曾饲养过夹竹桃、如今变成了一只偌大烟灰缸的花盆——毋宁说是一种意念使那株早已枯萎的夹竹桃,又重新埋进烟蒂耸迭、香烟袅袅缭绕的、如今变成了烟灰缸的花盆之中,倏忽枯枝复萌新芽,到阳历八月,终于蓓蕾怒绽、桃红染遍,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景象。
  无聊,无聊透了。与其在这里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不如干脆到她上班的门市部去,把今天中午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担心和忧虑,统统告诉她,把积压在心里的负担一点一点卸下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头顶始终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怎么行?走,到她那里去。
  然而,当我走到她上班的门市部,准备跨进去的时侯,我的脚步又缩了回来。她正在上班,我这样走进去算什么?算了,还是回去吧。
  重新回到旅社,重新躺在床上,面朝墙,呆呆地望着,望着,蓦地,我仿佛觉得连这堵墙都在嘲弄我、奚落甚至欺侮我。我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我挥起拳头狠狠地捶打起来。
  咚咚!咚咚!
  咚——!咚——!
  直捶得我双手发痛发酸发麻,那堵墙却依然如故,岿然不动。
  人多么渺小,但同时又是多么伟大啊。那墙分明是由人的双手一块一块垒砌起来的。墙竖立起来了,人的双手却又奈何不了它了。相比较之下,那蜘蛛却显得多么扬扬得意自命不凡啊!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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