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4)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我可以看得到他们抄写的内容,我对此相当熟悉,基辅修道院paterikon,里面记载了无数修道院创建者们的传说故事,以及众多圣徒的光辉事迹。我就是在这座房间里,通过抄写这些故事学会了读写。如今,我沿着墙壁潜行,直到能够看清其中一位僧侣誊写的内容。他用左手稳稳地扶着破旧的抄写范本。
  我非常熟悉paterikon中的这段内容。这正是艾萨克的故事。魔鬼们想要愚弄艾萨克,他们装扮成美丽的天使来到他身边,或者干脆变化成基督本人。当艾萨克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肆意嘲弄他。但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反思与忏悔,艾萨克来到魔鬼们面前。僧侣饱蘸了墨水,写下艾萨克当时所说的话语:你们以耶稣基督和天使们的形容欺骗我,你们事实上并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却是显露了你们真正的本色——我转开视线,不再读下去。只是紧贴在墙上,那里很安全,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我慢慢地望向那个僧侣抄写的其他书页,它们被放在那里晾干。其中一页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它描述艾萨克弃绝人世,静静地躺在泥土里,整整两年没有进食。艾萨克已经身心俱疲,连转身都办不到,更不必说站立或坐下。他只能侧卧在那里,蛆虫聚集在他股下的粪尿之间。
  是魔鬼们用诡计把艾萨克引诱到这种地步。当我孩提时代踏入这座修道院时,我也曾经在心里渴望过,体验这样的诱惑,幻境,迷惘与苦行。
  我倾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后退着闭上眼睛,仿佛从未来过这里。
  我又望向我的学者气质的兄弟们。
  他们都是那般消瘦,穿着廉价的黑色羊毛袍子,上面浸渍着陈年的汗迹与灰土。每个人几乎都是光头,长长的胡须稀疏蓬乱。
  我想我认识其中的一位,我曾经热爱过他,但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遥远而不值一提。
  玛瑞斯一直如影随形般地矗立在我身边,我向他承认,我曾经对此无法忍受,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不管怎样,我都能够忍受得了,如果不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还将在这里一直忍耐,直到死亡。我步入埋葬僧侣们的第一座长长的地穴,阖上眼睛,扶住泥土的墙壁。我听到了那些为了上帝之爱被活活埋葬在泥土下面的僧侣们的梦呓与祈祷。
  没什么,仍旧是那些存在于想象和回忆中的东西。我听到斯拉夫教堂里熟悉的喃喃低语,如今已不再神秘。我看到规定好的图像,燔祭的火星,那是真正的神秘主义,从否定弃绝的生命之中腾起的微弱火焰。
  我垂首而立,把额头抵在泥土的墙壁上。我希望能够找回那个灵魂纯洁的男孩,他打开一扇扇房间的门,为那些泥土中的隐者们送去仅够维生的食物和水。但我找不到那个男孩,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此刻我心中对他只有剧烈的同情,他曾经在这里忍受痛苦,面黄肌瘦,悲惨绝望,而且无知愚昧,是的,极度的愚昧。他生命里唯一的感官享乐就是凝视着色彩斑斓的圣像在火焰中焚烧。我喘息着转过头去,沉重地落入玛瑞斯怀里。
  “别哭了,阿玛迪欧,”他温柔地在我耳畔说道。他抚着我耳际的发,用拇指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对这一切说永别吧,我的儿子。”他说。我点了点头。
  刹那之间我们已置身门外,我一言不发,他则跟随着我,我引着他走下山坡,来到水边的城市。
  河流的气息与人类的体臭愈发浓重起来,最后我们来到我原来居住的房子。突然之间,一切显得多么疯狂!我究竟在寻找什么?以全新的标准衡量过去的一切吗?或是向自己证实,作为凡人男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力?
  仁慈的上帝啊,我早已知道,任何审判都不适用于我——目无神圣的吸血者,以熙熙攘攘的威尼斯人之中的邪恶者为生。一切自省与对自我的认识是否都是徒劳?不,一定是有其他一些理由驱使着我走向面前这座狭长的房子,圆木间隔着嵌在泥土的墙壁,冰椎从四层房檐上根根延伸而下,一切都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分别。这巨大粗糙的房舍,就是我曾经的家。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泥泞中的残雪已经开始融化,记得小时候,河水也常常侵入低处的街道,弄得街上到处都是水。雪水浸湿了我手工精细的威尼斯靴子,但再也不会把我的双脚冻僵,因为我已得到来自无名神祉的无穷之力,成为此地肮脏的农民们闻所未闻的诡异生物。
  我把头依靠在粗糙的墙上,双手攀着灰泥的缝隙,好像坚实的墙壁能够保护我,并传送给我想要知道的信息,就像在修道院的时候一样。从墙上粘土破裂的小洞,我窥见蜡烛熟悉的火光,它比油灯还要明亮,此时全家人都聚集在巨大温暖的砖炉旁边。
  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尽管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我已经忘记。我知道他们都是我家的亲戚,我也熟悉他们相聚时的气氛。
  但我得看着这场小小的聚会,我得确定家人们是否一切都好。在那致命的一天里,我被抢走,父亲则无疑在旷野中被杀害,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够鼓起勇气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要知道这一切,也想知道当他们想念起安德烈时,将如何为他祈祷,是的,安德烈,就是那个孩子,他有着绘制完美圣像的杰出天赋,那些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圣像啊我听到房间里传来竖琴与歌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我的一个叔叔,他年纪很轻,几乎可以做我的哥哥,他名叫鲍里斯,从小就擅长引吭高歌,那些古老的圣歌与谣曲,国王与英雄们的传说,他几乎是一听就会。此刻他就正在吟唱一首传奇叙事曲,非常富于诗意和悲剧性。竖琴古旧而小巧,是我父亲的那一把。鲍里斯在其上浅吟轻拨,吟咏着古代伟大的基辅城下发生的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血战。我倾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几百年来,它曾在无数歌手与艺人之间口耳相传。我用手指把泥灰的小洞挖大了一点,透过这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我的家人正围聚在圣像对面,闪烁跳跃的炉火之前。
  啊,这是何等的奇观!几十支残短的蜡烛与陶土油灯之间,安放着二十多幅圣像,有些非常老旧,金色画框已经黯淡无光,而有些尚且鲜艳光泽,好像是昨天刚刚承上帝之伟力被创作出来一般。画像之间放满了彩蛋,用鲜艳的色彩绘满了美丽的花纹。尽管此刻以我的吸血鬼视觉也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的小小彩蛋,但是所有那些图样我都异常熟悉。我曾经无数次观赏着女人们描绘着那些神圣的复活节彩蛋,用木笔蘸着滚热的熔蜡勾勒出彩带,群星,十字架或羊角的图纹,还有象征着蝴蝶与鹳鸟的符纹。热蜡一旦接触到蛋壳就会马上冷凝,为它着上鲜艳深沉的色彩。简单的样式与符号似乎永远无穷无尽,包含着无数种含义与可能。
  这些美丽易碎的彩蛋是为了治疗疾病或预防风暴灾害之用。我曾经在某个果园里掩埋过这样的彩蛋,为了祈祷来年丰收的吉运。我还曾经把一个彩蛋藏在这所房子里的某扇门后面,我的姊姊就是从那扇门后走出来,成为一位年轻美丽的新娘。
  关于这些彩蛋,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在人类伊始的时代,人们绘制彩蛋,是为了驱赶一个想要吞噬世界的邪恶魔鬼。
  这些彩蛋堆放在高贵神圣的圣像之间,是如此美丽悦目。以至于我当时竟然忘记这个仪式其实是表明有某种耻辱或悲惨的事情即将降临。
  但那些圣洁的面孔吸引了我的视线,刹那间,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耶稣基督的面孔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我那满面愁容的不朽基督啊,我曾经无数次描绘他的面容。我画过很多这样的画,可这一张是多么像我被拐走的那天在高地草原上丢失的那一幅!
  但这是不可能的。谁能去把我被俘虏时遗失的圣像取回?不,肯定是另外一幅,早在父母鼓起勇气把我送到僧侣们那里之前,我在家里就已经画过很多这样的圣像了。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我画的圣像。我的父亲甚至把它们送给迈克尔王子作为珍贵的礼物,也正是这位王子推荐我去见僧人们。
  和弗拉安吉利柯笔下温和凝思的基督与贝里尼笔下高贵忧伤的基督相比,我所绘的主神情是何等严厉。但他确实浸注了我全部的爱与温情!他是我们的基督,旧式的基督,有着严峻刚劲的线条,阴郁的色彩,完全是我们这片大陆的风格。他充满着温暖的爱,那是我相信他所赋予我的爱。我感到一阵恶心。主人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尽管我此刻如此恐惧,他也没有引着我退后,只是搀扶着我,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想离开了。我受够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但是音乐戛然而止,一个女人开口插嘴。她难道是我的母亲?不,比我的母亲要年轻得多,她是我的姐姐安妮娅,如今已经长成一位妇人。她疲惫地说,如果大家能把所有的酒都藏起来,让我的父亲恢复清醒的话,他有生之年说不定还能再次开口唱歌哩。
  我的叔叔鲍里斯嗤之以鼻:伊万没有指望了,他说。无论昼夜,伊万再也不会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要死了。伊万嗜酒如命,他从家里偷去值钱的东西换酒喝,打骂农夫们,从他们那里抢酒喝,他如今已经成了全镇的祸害。
  我毛骨悚然。伊万,我的父亲,他还活着?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他居然活下来了?伊万,他没有在旷野中被杀害?
  但在他们迟钝笨拙的心中,有关父亲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的叔叔唱起另一首歌,是一首舞曲。房间里的众人早已因为劳作筋疲力尽,根本没有跳舞的力气,女人们也几乎因为日复一日在膝头做着如山的针线熬瞎了眼。但音乐却仍然能够让他们心中欢悦。一个比我死去的时候还要年轻的男孩为父亲低声祈祷,祈祷他今晚不要像以前那样醉倒在雪里,冻得昏死过去,这个男孩是我的弟弟。
  “请指引他回到家里,”小男孩低声说。玛瑞斯在我身后开口,仿佛是为了安抚我乱作一团的心绪: ↑返回顶部↑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