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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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毫无疑问,你的父亲还活着。”不等他提醒我,我已经扑过去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件可怕而欠妥的事,我本应征求玛瑞斯的许可。但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是个不听话的学生。我必须这样做。寒风涌进房子,人们蜷成一团,披着厚厚的皮毛,仍然冻得浑身发抖。砖炉深处的火焰美丽地燃烧着。
  我知道自己应该摘下帽子,也就是说,我斗蓬上的兜帽。我应当走到安放圣像的角落里去划十字。但我不愿这样做。
  事实上,为了隐蔽,在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用兜帽整个遮住头顶。我孤零零地矗立在门边,用皮毛斗篷掩住嘴,这样,别人只能看到我的眼睛,以及一小缕红棕色的头发。
  “伊万为什么开始酗酒?”我低声说,古老的俄罗斯语言又回到了我的唇边“伊万是这座城市里最强壮的男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对我的破门而入感到又惊又怒。火焰发出噼啪的斑驳响声,接触到新鲜的寒冷空气,在炉中狂舞不已。安放圣像的角落烛火辉耀,明亮辉煌的圣像仿佛从自身内部发散着光源,如同某种奇异而永恒的火焰。基督的面孔在摇曳流动的光线下如此清晰,他的双眼仿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站在门边的我。我的叔叔站起身来,把竖琴推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小男孩手里。我发现孩子们都坐在帘幕垂落,阴影憧憧的床上,闪亮的眼睛从暗中凝视着我。其他聚集在炉边的人们都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慢慢聚拢。
  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是如此憔悴而悲伤,仿佛自我离开之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岁月。她坐在角落里,紧紧抓着裹在膝盖上的毯子,俨然是一个真正的干瘪老婆子。我仔细观察着她,企图寻觅她衰老的过程。她牙齿脱落,衰老不堪,指节粗大,手上的皮肤因为劳作而遍布老茧。或许和那些过度操劳的妇女们一样,她此时亦离死期不远。
  无数想法与话语纷至沓来,如棍棒的痛打一般侵袭着我的脑海——天使,魔鬼,巡夜者,来自暗夜的恐怖,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看到有人举起手臂,仓皇地画着十字。但是有些人的想法也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谁不知道猎人伊万早就成了悔罪者伊万,醉鬼伊万和疯子伊万?那是因为在荒原上,他没能阻止鞑靼人捉走他心爱的儿子安德烈。我闭紧了双眼。对于他来说,这比死还糟糕!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从不敢想他能活下来,也从来不关心万一他活下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威尼斯有那么多船经过,我本可以写一封信给他,那些伟大的威尼斯旅行家们一定能把这封信带到某个港口,它可以从那里通向大汗国度里的某条道路。
  我完全知道,那自私的小安德烈完全知道,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封存,所以他才忘记了写信。我本应当这样写:
  ——大家,我还活着,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再回家来了。收下这些钱吧,这是给弟弟妹妹们和妈妈的——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应当这样做,我的过去在我心里只是意味着悲惨与痛苦,完全是混沌一片。过去的任何情形在头脑里再现,都会令我感觉深受折磨。
  叔叔站在我面前,他和我父亲一样高大强壮,穿着体面的皮革束带外套和毡靴。他温和而威严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谁,怎能这样闯进我家里来?”他问“这是哪一位王子突然大驾光临啊,你有口信要带给我们吗,如果有就说出来吧,这样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原谅你弄坏了我家的门锁。”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更多话要问了。我知道我得去找那个醉鬼伊万。他肯定是在酒馆里,同渔夫与皮货贩子们一道喝酒,那里是唯一一处比家更能让他流连忘返的室内场所。我的左手触到了一直随身系在腰上的钱袋。我把它解下来递给面前的男人。他扫了一眼,便面带不快地向后退去。
  他看上去完全如同一幅精美的画面。我环顾房间四周,那些手制的家具是全家人的骄傲,还有自制的木十字架与装满蜡烛的烛台,圣像的图案用木头窗框装饰着,架子上摆放着漂亮的自制陶罐,水壶和碗。
  我望着他们,我的全家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骄傲,女人们手里拿着刺绣和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有片刻平静地回忆起我们往昔安定而温暖的日子。
  同远方的威尼斯相比,面前的一切是多么令人悲伤,多么的可悲啊!
  我向前走去,把钱袋再一次塞给他。我仍旧蒙着脸,用刻意压抑的声音说,
  “我请求你仁慈地收下它,籍此拯救我的灵魂。它来自你的侄子,安德烈。他被奴隶贩子卖到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返回家乡。但他一切都好,愿同他的家人分享他所得的一切。他恳求我告诉他你们过得怎样,是否有人过世。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带给你们,如果你们拒绝不收,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他们没有开口答话,但我可以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从而得到我要的答案——是的,是的,伊万他还活着,而面前这个奇怪的人竟然说安德烈也活着。可怜伊万为他悲伤了那么久,结果那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发了财。生命真是一场悲剧啊,唯一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我们大家都终将死去。“求你。”我说。我的叔叔满腹狐疑地接过钱包,那里装满了金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流通。
  我松开披风,摘下左手的手套,接着摘下左手每根手指上都戴满的戒指,那些猫眼石,缟玛瑙,紫水晶,黄玉,绿宝石我穿过男人与男孩们身边,直走到房间尽头的火炉,把它们恭敬地放在仰望着我的那个老女人膝上,在我生前,她曾经是我的母亲。我感觉她有片刻或许认出了我。我再度蒙住了面孔,但我用左手从腰间掏出匕首。那是一种贴身短刃,战士们在战场上用它来结果无望抢救的濒死者的性命。但我的这一把装饰得太过华丽,以至于更像饰品而非武器,金色的剑鞘上嵌满完美浑圆的珍珠。
  “这是给您的,”我说“给安德烈的母亲,您喜欢河蚌的珠子结成的项链。为了安德列灵魂的缘故,请收下这把匕首。”我把它放在母亲脚下。我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触地,之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我在房子附近徘徊良久,听着他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观赏着那些戒指和匕首,有些人去修门锁。
  我有片刻心中充满情感。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没有和玛瑞斯说话,在这种时候寻求他的支持或认可显得像是懦夫行径。我沿着布满污雪与泥泞的街道走向河边的小酒馆,父亲可能就在那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很少到这里来,就算偶尔来一次,也只是为了叫我父亲回家去。我对这个酒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这里总是充斥着醉醺醺和骂骂咧咧的外国人。
  这是一座很长的建筑,和我家一样,以几乎未经修饰的粗笨原木搭成,抹着同样的灰泥,当然,也一样有大大小小漏风的裂缝。房顶很高,为了避免积雪的重压,建成六层之多。和我家一样,屋檐下也垂着长长的冰柱。
  令我惊奇的是人居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这个样子。这样的寒冷都不能够迫使他们去好好修缮,建造更耐久的遮蔽,但是事情在这里通常就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严冬为他们带来太多疾病,劳苦与饥饿,夺去了太多的东西,而那短暂的春天与夏天所能带来的又太少太少。于是顺从与忍耐就最终成为他们最大的美德。
  但也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也许是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根本就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原野,尽管森林,泥土与白雪看上去并不丑陋,但这里唯一的“美”就只有那些圣像,或许还有远方圣索非亚大教堂优美的穹顶,它在山峦的彼方隐现着轮廓,映衬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太贫瘠了我步入酒馆,一眼看去,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男人,都在边喝边聊。奇怪的是,尽管天气恶劣,这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只是有个大火炉供他们团团围坐,而他们居然都很快活。这里没有圣像来安抚他们的心灵,但是有些人在唱歌,当然也少不了竖琴手的演奏,其他人抽着烟斗。这里有很多桌子,没有客人的桌子上盖着亚麻桌布,有些客人是外国人。我从口音中马上分辨出其中三个人来自意大利,而且多半是热那亚人。这里的外国人之多超出了我的预期,他们大都是沿河而来的生意人,或许基辅的贸易又发展了吧。
  柜台后面摆着很多啤酒和葡萄酒桶,酒保把酒倒在杯子里售卖。我还看到很多意大利葡萄酒瓶,肯定很贵。那边还有很多来自西班牙的板条箱。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躲进左手阴影憧憧的角落,这样人们可能就不会注意到这个身披富丽皮毛大衣的欧洲旅客,不过,华丽的皮毛是他们并不匮乏的几样东西之一。
  这些人大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酒保本想提起精神招待新客人,结果还是趴在臂弯里打起了盹儿。音乐在继续,是另一首舞曲,不像叔叔在家里歌唱的那一首那样欢快,或许是因为歌手已经筋疲力尽。
  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他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一张粗糙油腻的宽木凳上,身穿皮革上衣,紧裹着厚重的皮毛斗篷,可能是他醉倒后其他人好心帮他盖上的。这斗篷是熊皮制成的,显示着他的富有身份。
  他烂醉如泥,鼾声如雷,浑身酒气熏天。我跪在他身边,俯视着他的面孔,他也没有被惊醒。
  他但脸色依然红润,但是消瘦了很多,皮肤松弛,长髯已经花白,鬓边的一些头发也脱落了。优美圆整的长眉亦变得稀疏,但这也许是我的幻觉。他眼睛旁边的肌肉温和松垮,有明显的黑眼圈。他的双手在斗篷下面紧握着,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出他仍然身强力壮,嗜酒还没有把他彻底摧毁。
  突然之间,我对他的生命力感到某种困扰。我可以嗅到他的鲜血与生命的气息,如同一个牺牲品横亘在面前。我竭尽全力才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专注地低头凝视着他,我是那么爱他,我真高兴他还活着!他从那片荒野的草原中逃出来了,他逃过了那伙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的魔掌。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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